[摘要]好內容和新人類之間并不存在隔閡。踏中年輕觀眾心靈的,是凝結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與匠心,也是職業(yè)的崇高。
《我在故宮修文物》劇照。圖為經王津師傅8個月修復后的銅鍍金鄉(xiāng)村音樂水法鐘,木門、水車、家禽等部件都會隨音樂活動。
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今年1月在央視首播時收視平平,近日卻在聚集大批90后的彈幕視頻網站Bilibili收獲超過百萬點擊量,躋身熱門搜索,故宮工匠成為新人類男神。
好內容和新人類之間并不存在隔閡。踏中年輕觀眾心靈的,是凝結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與匠心,也是職業(yè)的崇高。
一位名叫王津的中年男人可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一夜之間竟成了大批90后們心中的男神。那群正值青春荷爾蒙飛揚的孩子,昨天還在朋友圈刷屏撕心喊著韓國男星宋仲基“老公”,今天就在B站(Bi1ibi1i彈幕視頻網站)滿屏彈幕向王師傅飛書告白。這位在深宮幽居,默默修了半輩子鐘表的大師多半連B站是什么也不知道,驚著您了吧 (偷笑)。
作為國內潮人的網絡聚集地,Bi1ibi1i彈幕視頻網站上超過百萬點擊量,豆瓣評分9.4的高峰值 (超越 《太陽的后裔》《瑯玡榜》),一舉將紀錄片 《我在故宮修文物》推成熱門搜索。當年輕一代被王師傅純真的笑容所打動,當這位質樸的工匠以一種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形象俘獲了少女的心,新一輪的思考由此引發(fā):佳作是可以打破次元邊際的,好內容與新人類之間并不存在隔閡。英語里有一個單詞叫“touch”,譯成中文是觸碰、觸摸,但我更想音譯成“踏”, “be touched”,意思是被感動到了,那么問題來了,這部紀錄片究竟什么地方踏準了年輕人的心?
故宮背面:獵奇的視角
我是紀錄片導演。同行眼光看來,這原是一部標準的“交辦片”。故宮博物院90周年慶,組織拍一部片子,無論作為宣傳還是留檔都再常見不過。紀錄片于2015年4月正式開機,據(jù)傳制作成本150萬,在當下這個影像的“大片”時代,相較動輒千萬級的制作體量,這個投資毫不起眼。于是片子并未動用大規(guī)模高精航拍,未大量鋪設軌道,沒有太多的三維動畫特效,也沒有大隊工作人員差旅消耗的痕跡。整個紀錄片運鏡規(guī)整、利落、素樸,以常用設備就可完成。片子之所以好看,制片眼光、選材能力,采訪功底、人物刻畫、剪輯手法、敘事技巧等等關乎人工的制作軟實力更顯精湛。尤其一部享譽國際的大制作紀錄片《故宮》 珠玉在前,創(chuàng)作團隊要如何把握題材,從何種角度切入,才能對故宮繼續(xù)進行挖掘而又不拾人牙慧? 講述一群國內頂級文物修復專家的故事,用攝影機帶領觀眾穿梭進入一扇從未對公眾開啟的大門,如此小的一個切口,不得不盛贊選材讓人驚艷。如果說,12集紀錄片《故宮》是“帝王”視角,集國家頂尖制作力量宏觀大器地對故宮進行了一次禮贊,那《我在故宮修文物》就是一個別出心裁的微觀視角。創(chuàng)作團隊換上微焦鏡頭,以0.01公分的距離貼近人,貼近物,重新對故宮進行細致入微的觀照。這一選材,好比繞到故宮的背面,一番巡游,找到了普通百姓與故宮有血有肉的關連。
世界紀錄片之父弗拉哈迪在20世紀之初將攝影機對準生活在北極的愛斯基摩人。1922年6月,著名紀錄電影《北方納努克》在紐約公映,一炮而紅,觀眾如潮,轟動西方世界。這位終生對文明世界不屑一顧,以浪漫主義眼光和探險家品格探索紀錄藝術的導演,在紀錄片的誕生之初就書寫下定義:紀錄片的原始基因是一次偉大的獵奇。片中愛斯基摩人住雪屋,抵御極寒,獵海豹為食的畫面震撼了那些穿著西服,自詡來自文明世界的觀眾,生存的原始欲望接通了人類血液中來自遠古的共鳴?!段以诠蕦m修文物》亦是一趟發(fā)現(xiàn),一次文化上的獵奇。對那些追逐新鮮事物的年輕觀眾而言,深宮幽院七重大門鎖住的究竟是一個怎樣隱秘的王國? 片中陶瓷組的美女妹子在空無一人的太和門廣場獨自騎車,“上一個這么做的人是溥儀”,觀眾被這句解說電到。這群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有著什么樣的青春?
兩重悖反:巨大的張力
基于視角的獨特,影片隨后成功地在內容和視覺上構筑起兩重悖反。首先是時空悖反,文物修復的工作地點設在故宮內,然而,與一切奢華、富麗的幻想截然不同,影像中的作坊竟裸露出些許荒涼。不論是屋內鋁合金質感的門楣與窗框,還是屋頂略嫌粗陋的長管日光燈,都似乎與我們熟知的那座金碧宮殿不是同一處。在我國偉大首都的心臟,竟然深藏著一個與現(xiàn)代氣息格格不入的地方,這里更像一條安靜的胡同,住著樸實的勞動人民。日光燈整天亮著,他們的工作要保證最清晰的視界,時間在燈管外輕舞飛揚的灰塵里靜止,窗外樹下瞇眼打哈欠的貓是宮廷御貓的后代。幾座既不溶于歷史又趕不上現(xiàn)代步伐的小院曾是冷宮,門外,是當今中國客流量最大的旅游地標。從早到晚的喇叭聲,快門聲,呼喊聲,全球各種語言的翻譯聲,所有的聲音都被隔絕在宮墻之外。抬頭環(huán)視天際,方圓不見一棟高樓,庭院深深,什么也聽不見。一群國內頂尖文物修復專家,幽圈在整個國度的中心地帶,日復一日,在最熱鬧的地方從事一件最靜心的工作。他們持著這門純手工的偉大技藝與世隔絕地活著,他們師父的師父,是中國古代士農工商中的工,他們中哪怕最年輕貌美的姑娘也素面朝天,衣著質樸,每日朝八晚五,低眉順目地與器物共處,與在器物上留下一道道密語的古人交談。乾隆帝放置詩稿的木箱竟然刷過120多層漆,修補前先要了解一層層都是什么質地,什么顏色。沒有文獻記載,更無人相詢。文物修復師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前行,用指尖上的語言與先輩對話,從中感受凝結在器物身上一代代御工的智慧與匠心。
在三集紀錄片的觀看過程中,觀眾始終被這種視覺悖反所帶來的巨大張力撕扯,所謂引人入勝,正是表象的紀錄語言下暗藏戲劇張力的效果。另一大悖反來自文物修復工作本身的矛盾性。極力掩蓋修復的痕跡,修舊如舊,是他們這一行的最高準則。也就是說,技藝越高的工匠,留在文物上的印記越接近“無痕”。觀眾又一次震撼了,世上竟有這樣一種法則,存在的最高形式是,不在。文物修復師一生的努力,正是向著這個“無”字攀登。我甚至覺得這份工作有幾分像藏傳佛教的壇城,萬般絢爛,不過一掬細沙,它存在的終極目的,是為了抹去。將自我痕跡的抹殺看作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又一次與這個標榜和彰顯自我的現(xiàn)代社會格格不入。這一悖反較之他們工作環(huán)境、氣氛上的悖反所帶來的張力,更勝一籌。誠如片中對于國寶級文物———隋代《游春圖》的一筆書寫:“它是故宮博物院現(xiàn)存年代最久遠的山水畫,在問世至今的1400年間,我們很難想象它經歷過多少戰(zhàn)亂、天災和人禍,但它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睙o數(shù)與《游春圖》一樣的國寶,正因為世代巧匠的修復,我們才有幸一睹芳容。那些工匠都不曾留名,他們看似被抹去的人生價值附著在物的身上,永世流傳。
靈慧虛和:同齡青春的碰撞
如果攝影機可以捕捉味道,那你一定會在觀看 《我在故宮修文物》時聞見各種刺鼻的氣味。剛分進木器組、漆器組、書畫組的年輕大學畢業(yè)生,最初要學的手藝是調制粘合劑。學做豬血拌石灰,漿糊,魚鰾膠,跟著專業(yè)漆農上房山采生漆。他們大都畢業(yè)于名校,同齡人中的天之驕子。他們初來工作時興許沒想到,在一個后工業(yè)時代,自己居然進了一座前工業(yè)時代的手工作坊。然后,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來與帝王對話,而是來磕頭學藝。明代周嘉胄要求古籍修復師有“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發(fā)”,這16字箴言中最難做到的,怕就是“靈慧虛和”。如何讓一個飛揚脫跳的當代大學畢業(yè)生耐住寂寞,踏踏實實繼承手藝,從桀驁不馴修成靈慧虛和,如何磨去他們身上俗世的煙火氣是師父們的責任與難題。攝影機捕捉了幾對師徒的關系,有親如姐妹,也有賭氣斗嘴。片中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書畫組的兩位老師傅,氣定神閑地教徒弟,抬著胳膊,以這一行的標準姿勢往古畫上撣水。他們這一代興許沒有受過正規(guī)教育,他們的身上還留著濃重的匠人氣息,他們離開故宮,外型上可能與你見到普通修理工也沒太大的區(qū)別,但是他們的手藝和心性卻是這個國家最珍貴的財富。他們就在這間破破的小作坊里,兢兢業(yè)業(yè)一輩子,他們醫(yī)治歷代大師被歲月腐蝕的作品,最后,他們將自己的痕跡抹去。終于一日,徒弟們發(fā)現(xiàn)了逆光中師父揮汗如雨的美,這種美,與日后他們在柔和的殿堂燈光下感受到的文物之美,根系同源。一個心高氣傲的大學生才會放下對名利的最后期待,他將也像他的師父一樣,低眉順目,氣定神閑地對待人類文化長河中順流漂到自己手上的文物,施予它一生的勞動,使它們完整地,安好地,在長河中繼續(xù)漂流下去。
紀錄片用隱而不彰的藝術手法,弘揚了一種存在于個人名利和個體價值之外的精神與品格。也許年輕觀眾并不能破譯影像語言的密碼,但是他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由影像傳遞出來的感動。踏中年輕觀眾心靈的,是景象的奇觀和職業(yè)的崇高。同齡人中的佼佼者,居然可以選擇這樣一種青春,這樣一種活法,不以個人名利為重,幾乎以自我消隱的姿態(tài),投身大文化的長河。他們在故宮修文物,修了浮躁的人心,修了我們的欲望,修的是我們自以為是的價值標準。許多人說這部紀錄片是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部門的招聘啟事,我更愿視它為一曲青春的贊歌。
【責任編輯: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