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huán)畫《大鬧飛云浦》中,武松為張都監(jiān)陷害
連環(huán)畫《智斗黃袍怪》中的黃袍怪與百花羞
中秋將至,花好月圓。
在文學家筆下,重要的節(jié)令被賦予了更多意義,常被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助推器,通過邂逅、相聚或是沖突等情節(jié),催化主角的心潮,引發(fā)群體的悲歡。古典文學“四大名著”中都有與中秋相關的情節(jié),同一輪明月下,卻展現(xiàn)出“酸甜苦辣”四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況味。
西游記
酸 百花羞月下念雙親
《西游記》以唐僧師徒四人取經(jīng)路上的遭遇見聞為主線,對世俗人倫的悲歡離合也有精彩刻畫。書中雖未具體描寫師徒四人如何過中秋節(jié),卻在第二十八回《脫難江流來國土 承恩八戒轉(zhuǎn)山林》中,借唐僧的眼睛,目睹了一段月圓人難圓的中秋心酸事。
故事發(fā)生在“三打白骨精”之后,孫悟空被師父誤會而被趕走。余下師徒三人行至碗子山波月洞,在此占山為王的黃袍怪將唐僧捉去。黃袍怪的壓寨夫人是寶象國的三公主百花羞,她好心救唐僧出洞,并托唐僧送一封家書給闊別十三年的父母。信中,這位薄命的公主痛陳自己被妖怪霸占為妻的經(jīng)歷:“十三年前八月十五日良夜佳辰,蒙父王恩旨,著各宮排宴,賞玩月華,共樂清霄盛會。正歡娛之間,不覺一陣香風,閃出個金睛藍面青發(fā)魔王,將女擒住,駕祥光,直帶至半野山中無人處?!?/font>
中秋之夜華宴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本正在宮中賞月游玩,卻被一陣妖風裹挾擄走,從此與父母音信兩隔,被迫在荒山中與丑陋的妖王相伴,并為之生兒育女。中秋之于百花羞,儼然變成了世上最痛苦的節(jié)日,妖洞十三年中,每至月圓良辰,這位閉月羞花的佳人所體驗到的滋味唯有思念雙親、自憐身世的酸楚。
值得一提的是,黃袍怪的老巢偏偏名叫“波月洞”,在百花羞看來,顯然不會有浮光躍金、靜影沉璧的浪漫感受,反而時時喚起她月圓之夜起風波的恐怖回憶。幸虧偶遇唐僧,才讓她燃起脫離魔窟重返家邦的希望。
大戰(zhàn)黃袍怪的故事是《西游記》在三打白骨精后的一個小高潮,足足占了四回情節(jié),其中包含唐僧寶象國送信、黃袍怪變戲法害唐僧、白龍馬化人救主、八戒花果山尋悟空等多個段落,峰回路轉(zhuǎn),曲折有致。但這段故事中,最為高妙深刻的構(gòu)思,還是黃袍怪與百花羞的這段啼笑因緣。
原來,黃袍怪是天界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轉(zhuǎn)世,而百花羞的前身是披香殿中侍香的玉女,因彼此愛慕思凡,雙雙下界投胎,于紅塵中結(jié)百年之好。令人唏噓的是,投生為寶象國公主的玉女竟不再認得前世情郎,黃袍怪仍心念舊盟,便在八月十五月圓之夜乘風而來將她擄走,以期再續(xù)前緣。如此看來,寶象國中秋夜的災難,其實是百花羞的命中劫數(shù)。
最后,借由師徒四人和天界諸仙之力,黃袍怪還原為奎木狼,跟隨玉帝位歸天庭。而百花羞始終沒了悟這段前情,仍以人間公主身份回到父母身邊,不明了那個被她埋怨了十三年的霸道魔王,曾是她心頭皎若云間月的才貌仙郎。
紅樓夢
甜 賈雨村望月夢騰達
作為封建末世的百科全書,《紅樓夢》以事無巨細之筆徐徐摹刻出鐘鳴鼎食之家的行樂日常,尤其重視對中秋、元宵等重要節(jié)令的描寫,以樂景襯哀情。當各懷心事的主角,置身于同一方風光天地中,那入眼成永恒的秋月或春花,往往成為書中人的命運讖驗。
全書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即用一場不平凡的中秋之宴,為此后種種盛衰埋下伏筆。這場宴席只有兩個出席者:姑蘇名士甄士隱和客居葫蘆廟、賣文為生的寒儒賈雨村。
甄士隱的姓名聽起來冷淡,卻是個古道熱腸的人。中秋家宴已罷,他掛念著隔壁廟里的窮書生一人孤零無伴,又特地在書房設清雅小宴,邀其前來共飲。對甄士隱來說,這份待人接物的體貼與熱情,是自身君子品性的自然流露;但對賈雨村而言,三十多歲仍困頓窮途,一無功名二無家業(yè),正對月發(fā)著“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的牢騷,若不是這一場偶然的中秋邀約,他的人生軌跡也不會在數(shù)月之后一飛沖天,嘗到人間富貴與權力的甜頭。
二人月下對酌,姑蘇城飛彩凝輝的月亮,就像賈雨村心頭搖曳的榮華夢想。他忍不住口占一絕抒懷:“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辈⒔柚埔庀蛘缡侩[說出自己意欲赴京趕考,卻囊中羞澀無法成行的窘境。愛才而慷慨的甄士隱不待他說完,當即以五十兩白銀和兩套冬衣相贈,為賈雨村這只“未來的獨角獸”注入最為重要的“天使輪資金”。
這明晃晃的五十兩白銀,在賈雨村看來,恐怕比頭頂?shù)脑铝吝€令人目眩。懷才不遇多年,忽然零成本接到幸運的欖枝,這滋味比桌上的月餅還甜。那時的賈雨村,尚未經(jīng)過權焰的熏陶與官場的污染,頗有些風塵偉丈夫的疏狂之氣,對于天上掉下的餡餅,沒有表現(xiàn)出誠惶誠恐或感激涕零的小家做派,而是“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也并不需要主人為他寫薦書投謁。想必甄士隱欣賞的,也正是這種雄心滿腹、落落大方的氣概。
甄家的中秋宴已經(jīng)散場,賈雨村人生的好戲才拉開序幕。八月十六一早,他便動身進京,并于隔年春闈一舉高中,實現(xiàn)了階層躍升。從成為林如海府上的西賓開始,與全書的核心榮寧二府產(chǎn)生了層層環(huán)扣的聯(lián)系,親眼見證并親身參與了其盛衰史。
多年之后,端坐金陵應天府衙的賈雨村,一手捧著護官符,一手捏著英蓮被拐案的文書,不知是否會想起那年姑蘇城里“俱懷逸興壯思飛”的中秋夜,想起那種人生第一次收獲知遇之恩的幸福與嘗到夢想之酒的甜蜜。只是,此時此刻,他與頭頂?shù)哪禽喢髟?,已?jīng)被一頂曖昧的烏紗帽永遠地隔開了。
三國演義
苦 孔明燈滅嘆秋風
《三國演義》寫的是歷史大勢,落筆于戰(zhàn)爭和權謀,對世俗生活、節(jié)日風俗的描寫不多。且小說的背景是東漢末年“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戰(zhàn)亂之世,人們不太具備過節(jié)的物質(zhì)基礎和精神興致。書中情節(jié)橫跨百年,卻只寫到過一次中秋,并且充滿凄涼苦澀的意味,令人讀之嘆息。
故事進行到第一百零三回《上方谷司馬受困 五丈原諸葛禳星》時,孔明六出祁山不成,心血耗盡。他夜觀天象見主星昏暗,自知時日無多,但因壯志未酬,不忍身死,特地在中秋之夜采用古老的七星燈續(xù)命法,為自己禳一紀之壽:
時值八月中秋,是夜銀河耿耿,玉露零零,旌旗不動,刁斗無聲……孔明自于帳中設香花祭物,地上分布七盞大燈,外布四十九盞小燈,內(nèi)安本命燈一盞。拜祝曰:“亮生于亂世,甘老林泉;承昭烈皇帝三顧之恩,托孤之重,不敢不竭犬馬之勞,誓討國賊。不意將星欲墜,陽壽將終。謹書尺素,上告穹蒼:伏望天慈,俯垂鑒聽,曲延臣算,使得上報君恩,下救民命,克復舊物,永延漢祀。非敢妄祈,實由情切。”
在羅貫中筆下,諸葛亮是個“多智而近妖”的存在,通奇門遁甲之術,能觀星象,可借東風。在一年中肅殺之氣最盛、月相最明的中秋之夜,他燃燈作法,祭拜天地星月,祈求神靈將長明之光分一點給他自己那顆小星辰,以完成伐魏扶漢的大業(yè)。
英雄的中秋沒有花好月圓的享受,只有望月祝誓的孤絕。然而命數(shù)弄人,就在諸葛亮已經(jīng)祈禳六夜、大功將成之時,前有姜維入帳觀燈、疏于職守,后有魏延闖帳報訊、不慎踢翻主燈,導致祭祀儀式功虧一簣,沖犯神明,再難續(xù)命。姜維氣得要殺魏延,悟到天數(shù)如此的諸葛亮只是棄劍而嘆:“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
說是天數(shù),其實也是人為。中秋皓月當空,諸葛亮的宿命之敵司馬懿也在觀天象,他發(fā)現(xiàn)將星失位,便派一支兵去蜀營探聽孔明病情,魏延把這隊探信人馬當成了劫營之騎,急忙沖入帳中稟報軍情,這才釀成了滅燈大禍。
不知毀滅諸葛亮續(xù)命希望的,究竟是司馬懿的計、魏延的腳,還是命運的手,總之,五丈原上那個秋風瑟瑟的中秋,成為他一生不能承受之苦。但他并不是第一個體驗到這份苦的人,更不是最后一個。浩浩歷史中,多少薄命英雄曾對月愴然,無情的明月又見證了多少段“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
萬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難與命爭衡。羅貫中借著中秋凄涼的月色,寫出了千百年來人類共同的苦澀。
水滸傳
辣 武松月夜起殺意
《水滸傳》是一部非典型歷史小說,不寫帝王將相,卻把鏡頭聚焦于市井社會、日常瑣事和平凡人物上。繁華而重享樂的北宋世風為開展情節(jié)搭好了戲臺,在一次次以節(jié)令為名的聚會中,好漢們粉墨登場,鑼鼓喧天,上演各自命運的生老病死苦。
在第三十回《施恩三人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云浦》中描繪了一場殺機四伏的中秋宴,讓俗世中的武二郎徹底變成了江湖上的武行者。故事發(fā)生在武松醉打蔣門神、幫助施恩奪回快活林酒樓之后。孟州兵馬都監(jiān)張蒙方聽聞武松英名,特地將他調(diào)來自己帳下?lián)斡H隨。中秋節(jié)至,張都監(jiān)更是破格邀請武松出席家宴,和自家眷屬一起賞月飲酒,儼然一派親密無間的氛圍。
《東京夢華錄》記載:“中秋夜,貴家結(jié)飾臺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絲簧鼎沸?!背錾砩鐣聦拥奈渌蓻]有太多享樂的經(jīng)歷。在都監(jiān)府上,他第一次感受到花好月圓夜的愜意,這兒有美酒佳肴,有主人的殷勤意,更有張都監(jiān)的養(yǎng)女玉蘭彈著琵琶為自己唱蘇東坡《水調(diào)歌頭》的一抹柔情。此時的武松,身背兩條人命官司,刺配他鄉(xiāng),本是死囚,卻得到貴人知遇抬舉,并許諾將如花似玉的養(yǎng)女賜他為妻。巨大的興奮如天邊明月使人目眩神迷,武松撒開酒癮喝得大醉,全然不知自己已鉆入一個毒辣的圈套。
原來,張都監(jiān)正是惡霸蔣門神的靠山,他對武松的所有拉攏都是請君入甕的陰謀。中秋的后半夜,武松還沉醉在風月情濃的美夢中,忽被十幾個軍漢以抓賊之名綁送入衙門,爾后栽贓嫁禍,屈打成招,被迫承認自己在中秋良宵犯下為人不齒的盜竊之舉:“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nèi)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font>
這個中秋節(jié),從大喜到大禍,徹底改變了武松一生的軌跡,也改變了他立身行事的原則。在過往經(jīng)歷中,無論是為兄報仇,還是勇義自首,武松總是尊重律法與社會良俗,以正當?shù)姆绞浇鉀Q問題,不傷及無辜,也不破壞規(guī)則。但張都監(jiān)這番混雜著人情、職權、官場關系的奸邪陷害,使他內(nèi)心的信條開始動搖,終于在極度的仇恨中上演了大鬧飛云浦、血濺鴛鴦樓的殘酷戲碼,從遵紀守法的打虎英雄成為婦孺不饒的辣手兇徒。
中秋之月歲歲圓,但武松再也回不到清平世界。從此,他以行者的身份落草為寇,加入了反抗者的行列。說是快意恩仇,不如說是被逼無奈。施耐庵用金風瑟瑟的中秋夜作為英雄命運的分水嶺,那一輪明月,照見江湖,照見市井,照著世道的不公,也照出人心的狠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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