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述學》，劉夢溪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9月第一版。

　　歲次戊戌初冬，接獲劉夢溪先生近著《七十述學》，如久違師長而得親接顏色音容，喜慰非常，遂一氣讀之。當此傳統(tǒng)學術與文化日趨于鬧熱之時代大環(huán)境下，此書宛如空谷足音，其深沉而篤實豐厚之人文內(nèi)涵，足令有志于吾國傳統(tǒng)學問者展卷而大受益。七十者，系夢溪先生自謂其行年，乃約數(shù)非實數(shù)，實則先生年近八秩，已漸至杖朝之年；述學者，即先生個人之學行小傳或曰學術自傳。以此觀之，則此書未可以尋常之憶舊談往錄視之，因寓“學”于“述”之中，自有包孕涵養(yǎng)、沉潛蘊蓄之意味在其中焉。

　　蓋劉夢溪先生作為著名人文及思想史學者，其早歲曾涉足現(xiàn)當代文學及《紅樓夢》之研究，由當代復歸于古典、傳統(tǒng)，舊學融會新知、邃密兼能深沉，構成其學問之基本框架結構。先生為學之廣博深遠、特立卓識，早已騰譽于學界。尤顯難能可貴者，為先生所秉持并葆有之學術自覺精神，時時以“獨立精神、自由思想”作自我之勖勉并能切實踐行之。其人氣象之醇粹正大、研學之勤勉謹嚴、行文之古雅超逸、風致之溫厚清潤，在當代文史及藝文領域，洵可謂巋然屹立之高峰重鎮(zhèn)。

　　藉由《七十述學》，讀者可明瞭夢溪先生個體生命之學術歷程從何處來，意欲往何處去。由文學之量變累積，漸至學術之自然自覺，而其深研并感興味之學術，可歸結為“六學”——文學、紅學、史學、國學、經(jīng)學、宋學。文學、紅學為先生早歲之“舊營生”，固不必具論；史學，著眼于王陳錢三家之學乃至二十世紀中國現(xiàn)代學術范疇，對于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三大家之深研，于鉤玄索隱之中抉發(fā)要義，其研究成果多所發(fā)明創(chuàng)見，甚或引發(fā)學界一時之風潮，厥功不可謂不偉；國學，則深所服膺大儒馬一浮之“六藝”論，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足以概括其內(nèi)涵，近年來更三復斯言、宣講不輟；經(jīng)學，則從容詮解前述六經(jīng)之意涵，探討其在今日之切實發(fā)用；宋學，乃由馬一浮而尋源溯流、直接宋儒，于濂、洛、關、閩四家之義理學術發(fā)覆鉤沉，以“古典綰合今情”，給今人以解決分歧與問題之大智慧。此“六學”是為夢溪先生治學之大要，而由文學入史學，進而轉入國學及經(jīng)學，則為其學術研究之重要轉捩點。

　　細加展閱，《七十述學》劃分作十七章節(jié)，按時序之先后、研學之進境為序，敘議相參，文風一貫地古雅整飭、平和溫婉?！栋l(fā)蒙》《進學》兩章，略論出生家世與小學、初中及高中求學經(jīng)歷，讀來既感親情之可貴，亦備覺少小生活之艱辛備嘗。母親之淚，父親之愛，三哥二嫂之護佑小弟，讀畢掩卷，竟欲悄然墮淚。而神仙二爺之怪行狀，更躍然于人眼前也?！洞髮W》《學變》《感遇》三章，憶念鐵獅子胡同一號之人大校園，愛書入骨髓之根基深植，對于傳統(tǒng)文史之學痛下苦功，人大諸位名師之高標風采等等，皆有生動之闡述，隱現(xiàn)出作者青春飛揚而華美多彩之大學生涯。唯學變之來臨，平靜之象牙塔生活不復繼續(xù)，因莫須有之派系斗爭而遭下放至山西太原勞動，再轉赴江西余江五七干?！皡⒓舆\動”……幸而歷劫之后，得以全身來歸，斯可謂不幸中之大幸。大時代之風云涌起，在主人公身上烙印下深刻而鮮明之時代印痕，亦使其隱然感受到人生運會往復循環(huán)之神秘?？上睬铱晌空?，“學變”之后幸遇伯樂賞識，得入山西省委及文化部《紅樓夢》版本校訂組工作，其文史寫作與紅樓夢研究專長得一用武揮發(fā)之地。

　　《反正》《倒懸》兩章，辛酸曲折所在多有。對于當代文學研究創(chuàng)作之“悔其少作”，可覘見謹嚴不茍之反思精神；而個人遭際之困厄與境遇之“倒懸”，更激勵作者“以逆境為園林，以書冊為法侶”，沉潛心志于讀書研學之間，是則苦難既磨折人，亦造就人之意涵也?！稓w趣》《入史》《學緣》三章，見證了其學術新生命之興起與創(chuàng)獲，乃由前此之當代文學及“文藝理論”研究，豁然轉型為對于傳統(tǒng)學術文化之精研。創(chuàng)辦《中國文化》《世界漢學》而廣受學界贊譽，由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三大家，直探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jīng)典之淵藪，并以《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一書統(tǒng)攝歸納之，百川歸海、千峰盡覽，誠非大手筆莫辦。

　　讀來尤令人感到興味者，乃《學緣》一章所敘及與前輩眾學人之往還交誼?？娿X詩箋之清逸雋雅，張舜徽于張元濟學行之一再推重力薦，程千帆之獎掖勖勉，季羨林之溫厚知己，趙樸初之禪境妙理，錢鍾書之高蹈脫俗，湯一介之儒者氣象，柳存仁之治學謹嚴等等，論事記人、懷想故友，尤具生花之妙筆、卓異之見識，可見詩朋文友酬唱問答之樂，筆端深情郁結，飽含忠恕仁厚之人文關懷。甚或因想見其人之切之篤，師友中之往還親近者，亦不時入其夢境中，則先生所用情可謂深而厚矣。且也，陳寅恪先生所謂“了解之同情”，夢溪先生亦實能踐履之。書中論文議事、品評人物，多秉持此一原則。先生自謂為文多忠恕之語，“臨文以敬”，確乎能于日常中踐行之。我輩晚生后學，當以此為借鏡標榜，筆底存“忠厚仁恕”，以期合于儒家之旨。

　　《訪學》《病課》《講學》三章，可見作者“切問近思”“明辨篤行”之歷程，與史華慈、傅高義、杜維明、狄百瑞、金耀基等西方漢學大儒或傳統(tǒng)學人之對話訪談，又可見先生學術視野兼通中西，并不拘泥自陷于我國傳統(tǒng)學術之藩籬中。此種“包容會通”“海納百川”之態(tài)度，當為今世學人所尊奉。應邀前往海內(nèi)外各大學及學術研究機構演講，使夢溪先生之學術思想得以實際揮發(fā)，念茲在茲而不遺余力?！蹲诮?jīng)》《國學》兩章則自成一體系，前者由深嗜馬一浮先生，而溯源及于宋儒與《六經(jīng)》，“玩經(jīng)讀易”之后“論析和同”，更對宋儒張橫渠之“哲學四句教”予以發(fā)覆索隱，深究其學理義涵。對于國學之辨義，為先生近年來再四闡論之命題，主張以馬一浮“六藝之學”為旨歸確認，即應以中國文化之最高形態(tài)——“六經(jīng)”為國學之內(nèi)涵，以小學（即文字、音韻、訓詁之學）為進階，輔之以公民之國學教育，可謂不刊之至論。

　　全書最終以《立敬》《緣起》兩章為收束，前者暢論誠信、愛敬、忠恕、知恥、和同等傳統(tǒng)價值理念之內(nèi)涵，古典今情、融貫一體。主“敬”主“誠”，言念無已、反復不倦，已然是菩薩心腸、慈悲手段矣。讀其文展其卷者，其心焉得不誠敬耶？最末一章則自述撰作之因緣、自道為學之宗主，開誠布公、掬誠以道，將七十余年之學術生涯囊括而簡論，豹尾之斑斕多彩，于是乎在也。

　　縱覽全書，夢溪先生所關注之命題或方向，亦即以古典之視野所觀照探索者，在于人類共同之命運與世界發(fā)展之大勢。解“將無同”，析“和而不同”，論“仇必和而解”，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由“同人”一詞之意涵，倡揚吁請當今地球之上主政治國者，“欲處‘同人’之世，須有‘大通之志’”。所謂“大通之志”，亦即遇有紛爭糾葛，與其兵戎相見，莫若以同理心、同情心而與人求同、求通，最終達成和解而避免爭斗。此一理念，實非鄉(xiāng)愿之一廂情愿，而確乎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和同”觀念與義理之生動詮釋。先生更援引宋代理學大儒張載之哲學四句教，“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認為其中蘊藏中華文化之大智慧。以此論證勘驗今朝之世界格局及國際關系，乃至未久前之中美貿(mào)易戰(zhàn)、中印邊境事件等例，可見夢溪先生立論之確鑿不可移易。

　　夢溪先生生于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正風云板蕩、波詭云譎之時，未久即江山易主、政權鼎革，社會氛圍及文化傳統(tǒng)亦正處于新舊交替與轉換之間，則先生童幼時所經(jīng)歷者，乃傳統(tǒng)文化與新興時代兼具。且其時距國學大師輩出之一二十年代亦不甚遠，前輩流風遺緒可約略探知，是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花果飄零之歷史時期。生于此際，兼之好讀書史、敏于體悟，難免不會對傳統(tǒng)文化生發(fā)內(nèi)心向往之情。此或可視為先生學術志業(yè)之肇始基因。

　　而先生研學之勤謹不茍，更為我輩之楷模。多年來著述勤勉不倦，書室“無夢齋”中縹緗滿鄴架，坐擁書城而與典籍為伍。尤其可嘆可羨者，乃其寫作撰述之書桌電腦旁積滿書卷圖籍，而每冊書卷中所插入之標簽卡片，竟累累然層層疊疊，自上迄下聯(lián)貫一氣，正與書卷相終始，足見先生精邃細密、積古功深之學術考據(jù)功力。近年以來，先生之著述漸呈井噴之勢，氣韻磅礴而品質豐厚，相繼出版有《中國文化的狂者精神》《陳寶箴和湖南新政》《陳寅恪的學說》《馬一浮與國學》《現(xiàn)代學人的信仰》《將無同：現(xiàn)代學術與文化展望》以及皇皇三巨冊之《學術與傳統(tǒng)》，而其研析江西義寧之學之最新論著《陳寅恪論稿》，著重對于陳氏學說體系之外部學術觸點予以著論闡發(fā)，新近亦已由三聯(lián)生活書店出版面世。

　　我與夢溪先生交往之歷程，回想起來歷歷在目，充滿和煦之溫情。自二○○三年歲杪于江蘇南通初識先生，迄今恰已十有五年，此十五年中，先生但有著述出版，皆屢屢惠賜予我并視為文章知己，實令我既感且慚，未能窺探先生學問術業(yè)之萬一。先生嘗書贈“文章知己他鄉(xiāng)得，學問因緣自琢磨”“獨立精神、自由思想”“切問而近思”諸題詞以贈，亦嘗于其舊作《文學的思索》一書扉頁，題贈“文學是青年的夢想、作家的食具、學者的歧途”，實為充盈著思想光芒之智者之語。今草成此小文，謹略述拜讀《七十述學》之些許感想，不敢謂為評論，先生待我溫厚，其能然乎？另更有深切禱祝者，先生年近八秩，是為耄耋將至，而神明不少衰、精力正強健，順頌身心俱康健，思愈精而筆愈妙，不斷著述研究，以啟我茅塞、新我眼目，則亦學界之福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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