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的智慧》,張岱年主編,方立天副主編,程宜山、劉笑敢、陳來撰寫,中華書局2017年11月版,62.00
當近代日本學者西周以漢語“哲學”翻譯“philosophy(愛智)”時,不得不說他獨具法眼,因為《尚書》有“智人則哲”之說法,《說文》《爾雅》皆以“智”訓“哲”,可見“智”與“哲”可以互訓,因此以“哲學”翻譯“philosophy”可謂原來有自。這意味著,不管中國學者承認不承認,近代中國哲學學科的確立必然會走上一條追尋智慧之路,至少,自覺地尋覓經(jīng)子中所隱含的智慧是不該忽略的一條中國哲學研究之路。
當然也有學者指出中國哲學從奠基之時就有一種“反智”傾向,然而“反智”又何嘗不是一種“智”呢?如果承認“智”不僅僅是認識論意義上之對真理的追求,而且包含著一切對宇宙人生的終極問題之探尋,那么“中華的智慧”作為一種迥異于西方傳統(tǒng)的“哲學”便實至名歸。這種“中華的智慧”便是我們古圣先賢所不斷尋覓、探問、踐行的“道”,換言之,中國哲學是關(guān)于“道”的學問,讀書學習是“問道”,學有所獲是“聞道”,身體力行是“志道”。
正是帶著這種探究“中華之道”中所蘊含的“中華智慧”之學術(shù)自覺,張岱年先生(主編)與方立天先生(副主編)統(tǒng)領諸高弟(程宜山、劉笑敢、陳來)編撰成《中華的智慧》一書。該書由上海人民出版社于1989年2月初版,近來又由中華書局于2017年11月再版。此次新版補充入部分出土文獻之材料和思想。另外,新版附錄加有參與撰寫的陳來與劉笑敢兩位先生所列兩種“中國哲學書單”,陳先生所列書目除馮友蘭、張岱年、任繼愈、勞思光等“中國哲學通史”類著作外,以傳統(tǒng)經(jīng)典為主;劉先生所列書目則還包含不少時賢之學術(shù)專著。這些書目可備讀者參閱。
智人其哲,哲人其智。哲人是智慧的主體,是智慧的承載著、闡發(fā)者。智慧是哲人對世道人生、天地宇宙的獨見獨聞或先知先覺,它注定不是人云亦云的市井常識,也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老生常談?!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哲學的進步實則是哲人學術(shù)與智慧品格的不斷推陳出新。既然此書旨在探尋古老中華的智慧,故其目次劃分便不再突出時代學風和學派意識,因為時代特色或?qū)W派意識可能會淡化作為智慧擔當者的哲人之個性,這樣哲人智慧就可能隱而不彰,也就沒辦法與一般的哲學史著作區(qū)別開來。相反,本書以哲人或哲學家為目次綱領(僅《易傳》以書名為章目,因作者不可考),以春秋末期之孔子、老子啟篇,以清代之顏元、戴震收筆,涉及兩千三百余年含括九流三教共三十七位中華哲人。如果說宇宙人生之真理是那座“不識真面目”的廬山,那么哲人則是從四面八方排闥而來的觀者,他們所見所思并非一致,但他們卻各有獨出機杼的智慧,一如觀光者會從不同角度去欣賞廬山的遠近高低,哲人會從不同角度去思考宇宙人生的然否是非。這部書正是以一種平實的態(tài)度展現(xiàn)兩千多年的中華哲人智慧,少了幾分先入為主的判教意識和褒貶揶揄,多了幾分公允情懷和恕古之道。
就具體內(nèi)容來說,此書也體現(xiàn)出作為一種中華智慧的中國哲學。作者們沒有如一般的哲學史或思想史敘事一樣,將中國哲學史視為一種否定之否定的觀念辯證運動,也不是以所謂“基源問題”(勞思光)為導向而構(gòu)建每個哲學家的哲學體系,而是從歷代哲人著作中萃取集中體現(xiàn)其哲學智慧的關(guān)鍵思想進行闡發(fā)。這樣,枝葉被芟荑,茅塞被扒開,“山徑之蹊間,介然用之而成路”(《孟子·盡心下》),哲人之智慧以一種最直接的方式朗現(xiàn)出來,可謂是水落石出,云斂日開。比如,關(guān)于孔子之智慧,作者拈出“己欲立而立人”“為仁由己”“過猶不及”“多學而識”等四個核心理念去展現(xiàn)孔子的人生智慧,這里既有被今人稱為交往黃金律的“忠恕之道”,也有被視作康德哲學之“自由意志”的先聲,還有認識論意義上的辯證法和知識論等等。關(guān)于老子之智慧,作者拈出“道為萬物之宗”“道法自然”“禍福相倚”“柔弱勝剛強”等幾個關(guān)鍵理念,既涉及哲人對終極存在的追問,也有對理想政治的向往和對人生存在禍福無常的反思等等。這種對“智慧”之突出的哲學敘事方式不再是宏大的經(jīng)典哲學史撰寫,其展現(xiàn)的是要言不煩、直蹈堂奧的人生哲理,如孔子所謂“為仁由己”,實則是說道不遠人,但看此心如何想;老子所言“道法自然”,是說素樸從簡原是宇宙的最高法則,天地如此,人何以堪!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本書旨在突出對中華智慧的探賾,一些被通常哲學史論著所忽略的哲人如墨辯后學、惠施、公孫龍、范鎮(zhèn)、方以智、戴震等也被頗為重視地論及。如作者專章論述墨家學說之“好學而博”的特征,大力表彰墨家學派的“科學學風”;作者將惠施哲學的“歷物十事”(保存于《莊子·天下篇》)進行一一詳闡;作者將公孫龍子的《名實論》《白馬論》《堅白論》《指物論》(《公孫龍子》傳世七篇,此書論及四篇)等都詳細論及。重視理論思辨和名相分析的名家學派雖然曇花一現(xiàn),但中華智慧譜系實在少不了他們濃墨重彩的一筆。在論及墨辯思想時,作者遺憾地寫道:“墨家科學傳統(tǒng)的中絕,實在是中國學術(shù)史上一個巨大的損失?!痹谡摷胺揭灾钦軐W的科學精神時,作者寫道:“他的那種對于知識的熱愛和追求,那種對摒棄知識的學說的憎惡和鄙夷,那種追求知識而不顧一切的勇氣,那種博采萬方的宏大胸懷,不能不使人聯(lián)想到幾乎與他同時代的英國哲學家弗蘭西斯·培根?!边€原中華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的科學精神是闡發(fā)“中華的智慧”的題中之義,但這部書突出對這種“科學學風”的彰顯的重要意義還在于,重視玄思和體悟的中國哲學雖然可以避免科學主義、工具理性的異化,但不得不承認其存在著在所難免的未盡之處。如張岱年先生所指出:“中國古代哲學忽視細密的分析,缺乏嚴謹?shù)恼撟C,表現(xiàn)了很大的不足?!彼^“李約瑟難題”的答案也許就在于實證主義在中國傳統(tǒng)主流哲學中的消失。
張岱年先生是一個真誠的辯證唯物主義者,流風所及,其弟子也大都受其影響,反映在這部書里,就是特別突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辯證智慧。事實上,如張岱年先生所指出:“中國古代哲學富于辯證思維,這是一個顯著的優(yōu)點?!币簿褪钦f,重視辯證智慧本身也是中國哲學的重要特征。職是之故,注重鉤沉中國哲學中的辯證法是本書的一大特色。比如,論及孔子時,專門強調(diào)其“過猶不及”之思想,論及老子時,專門強調(diào)其“福禍依伏”“柔弱勝剛強”等思想,論及《易傳》時強調(diào)其“陰陽轉(zhuǎn)化”之思想,論及莊子時強調(diào)其“彼是方生”之思想,論及程頤時強調(diào)其“物極必反”“理必有對待”等思想,論及朱熹時則專列其“兩端相對”“陰陽交變”“體用對待”等思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這些辯證智慧落實于人生實踐,就是如何看待人生的遭逢際遇和憂患得失;用以觀照自然天道,就是以天道的陰陽、晝夜、四時等交推輪回來參悟人生的生死流變;用以哲學思考,就是在天人、義利、有無、空有、體用、道器、正反、理氣、理事、理欲等對待辯證中用思想去逼近宇宙人生的真源。
張岱年先生將中華“深湛智慧”分為“人生之道”“自然之道”“致知之道”等三類,如其所言:“中國古代哲人所講的‘人生之道’是關(guān)于如何做人的智慧;其所講的‘自然之道’是關(guān)于客觀世界的智慧;其所講的‘致知之道’是關(guān)于認識方法的智慧。深入了解這些智慧,對于如何做人,如何認識世界還是有益的?!边@三種智慧大體來說可分別對應人生觀、宇宙觀和認識論等,中華的智慧皆含攝于這三種哲學之中。羅素先生在完成《西方哲學史》后又撰寫《西方的智慧》一書,正是受其啟發(fā),張岱年先生在完成《中國哲學大綱》之后又組織編撰《中華的智慧》一書。如前文所言,偏重理論思辨和體系重構(gòu)的哲學史專著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是對“中華智慧”的一種“所知障”,將中國傳統(tǒng)哲學中的“智慧”進行萃取并彰顯出來,可以說有“豪華落盡見真淳”之效。以此書來沾溉士林啟迪后進,或是張先生晚年孜孜以求之苦心孤詣罷!(李智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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