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很慢》周大新著 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8年1月
作家米蘭·昆德拉有句話:老人是對老年一無所知的孩子。很多老人并沒有做好面對老年的準(zhǔn)備,以為這段路與以前走過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路段沒有太大的不同。但他們不知道,雖然路面還是原來的路面,但此段路的沿途風(fēng)景,與以往走過的相比,已相去甚遠(yuǎn)。
好多年前的一個上午,我從一棟四層樓的樓下走過時,看見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奶奶,用網(wǎng)袋提著兩個洋蔥頭,喘著粗氣望定單元門,臉上露著畏懼。當(dāng)時我有點詫異,上前問:老人家,你需要什么幫助? 老奶奶嘆口氣說:這兩個蔥頭太重,我怕提不到樓上去。
她話未落音,我就笑了:這兩個洋蔥頭能有二斤?來,我?guī)湍?。說罷,問清她家門牌號,就蹭蹭提了洋蔥頭跑上去放到她家門口。下樓時,老奶奶正拄了拐杖吃力地爬著樓梯。到家回想起這件事時,我猛地意識到,衰老收走了她的力氣,如果老奶奶正值18歲,只會嫌它們輕。
有朝一日,我會不會也像她一樣,連兩個洋蔥頭也提不動? 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想到了老。
后來聽說一前輩作家,步入老年后與妻子同住一室但分床而睡,有天晚上睡前還一切正常,半夜妻子聽見他的呼嚕聲,可天亮妻子起床后卻發(fā)現(xiàn),最熟悉的他走了。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心梗。
接下來,我又經(jīng)歷了母親的病倒。老母90歲患病臥床,直至92歲去世期間,她完全失憶了。即使我到床前,她也會問:你是誰?或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時我真切地體會到,人老到某個時候,是有可能變癡呆的。
衰老,讓我對時間生出了真正的恐懼。
但時間并沒有顧慮我的感受,他一刻不停地撕去書桌上的臺歷,一張連一張,毫不留情地把我也推進了老境。
于是我生出了描繪人生最后一段路途風(fēng)景的心,便有了這部小說《天黑得很慢》,想用它寬慰天下老人也寬慰自己———人從60歲進入老境,到天完全黑下來置身黑暗世界,這段時間里有些風(fēng)景應(yīng)該被記住。記住了,就會心中有數(shù),不會慌張。
第一種風(fēng)景,是陪伴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父輩、祖輩的親人大都已離你而去;同輩多已自顧不暇;晚輩都有自己的事情忙碌,即便妻子或丈夫也有可能提前撤走,陪伴你的,只有空蕩蕩的日子。你必須學(xué)會獨自生活和品嘗孤獨。
第二種風(fēng)景,是社會的關(guān)注度會越來越小。不管事業(yè)曾怎樣輝煌,人如何有名氣,衰老都會讓你變成普通老頭和老太太,聚光燈不再照著,你得學(xué)會安靜地呆在一角,去欣賞后來者的熱鬧和風(fēng)光,而不能忌妒抱怨。
第三種風(fēng)景,是前行路上險情不斷。骨折、心腦血管堵塞、腦萎縮、癌癥等,都可能來拜訪你,想不接待都不行,這個剛走,另一個又來,直把你折磨得力氣全無。你得學(xué)會與疾病共處,帶病生活,視病如友,不要再幻想身無一點疾病,想重新生龍活虎是不可能的。
第四種風(fēng)景,是準(zhǔn)備到床上生活,重新返回幼年狀態(tài)。母親最初把我們帶來人世,是在床上;經(jīng)過一生無所不能的奮斗,最終還要回到人生原點———床,去接受別人的照料并準(zhǔn)備騎鶴遠(yuǎn)遁。
第五種風(fēng)景,是沿途的騙子很多。很多騙子都知道老人們口袋里有些積蓄,于是想盡辦法要把錢騙走,打電話、發(fā)短信、來郵件,試吃、試用、試聽,快富法、延壽品、開光式,總之,一心想把錢掏空。對此得提高警惕,捂緊錢包,別輕易上當(dāng),把錢花在刀刃上。
這些風(fēng)景,我在書中都寫了,但愿能給已老和將老的人帶來一點幫助,給終將變老的人一點提醒。比如,小說主人公73歲了,不肯承認(rèn)自己老了,性情暴躁,只為一個小伙稱他“老人”而和對方打起來;他積極重新組建家庭,通過婚介所與知識女性姬姨密切交往,但一辦事就露了餡;一次寫作中他人的心肌梗死,使他意識到來日無長,投入健身,尋找各種長壽途徑,又屢次輕信受騙……
當(dāng)這些現(xiàn)實風(fēng)景最終進入小說,不能僅僅淪為簡單的說教,必須化為小說中主要人物的日常生活故事。在這部書里,就是化進主人公蕭成杉的生命進程,讓他所過的日子像連環(huán)畫畫面一樣依次展開。將他對衰老的抗?fàn)?、無奈、妥協(xié)以致失敗、投降的姿態(tài)展示出來,讓讀者由此得窺造物主為人類預(yù)先設(shè)定的尾聲。
天黑之前,人生最后一段路途的光線會逐漸變暗且越來越暗,自然增加了難走的程度。這就需要一束束光照亮,這種愛之光的光源無外乎三類,一是他人,包括老人的親人;一是社會,包括政府和慈善組織;還有就是老人自己,每個老人經(jīng)過一生的歷練,在心底都積聚或多或少的愛意。三處源頭釋放的愛意交匯后,發(fā)出一種華彩之光,為人生最后一段路途鋪上溫暖的底色。這或許能幫助老人們順利走到生命的終點,再換乘另外的交通工具,無憾地進入另一個世界。
《天黑得很慢》對這種華彩之光有描述,比如陪護員鐘笑漾對孤居老人蕭成杉的自愿陪護,蕭成杉對鐘笑漾父愛般的關(guān)心,曾經(jīng)感動了握筆的我,但愿也能感動我的讀者們,給邁向老齡化社會的老人心里送去一點暖意。
作家要寫當(dāng)下的生活,面對的是五彩繽紛的流動街景。究竟選取哪處街景作為描述對象,最費思量。我的做法是選取最熟悉的,最好是有過體驗的、令自己心生感動的街景,將其移放在腦子里,摻入生活歷練,潑上感情之漿,任其發(fā)酵和變化,最后變成一團朦朦朧朧的既似現(xiàn)實街景又像海市蜃樓的圖畫。之后,再努力用筆將其畫在紙上。
我拒絕聽候消息靈通人士的指引,把街頭新聞移植到小說里。那不符合我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之所以寫《天黑得很慢》,是因為這種生活我已開始親身體驗,它令我心酸心疼,不寫出來身心都不安寧。
寫的過程中,挑戰(zhàn)也不小。選擇什么樣的敘述方式才能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 老年生活是一個巨大的話語空間,尋常的敘述所發(fā)出的低分貝聲音在這個空間里沒什么回聲,最終決定把我想說的話捆成集束手榴彈,趁著黃昏扔出去,讓其炸出一聲巨響,吸引人們的注意力。在敘述角度上,節(jié)奏緊湊,敘述語言不求華美,以便很快抵達老年讀者的心底。
另一挑戰(zhàn)是如何觸摸老人的疼痛之處。我也是老人,直面?zhèn)滩粌H令角色難受,也令自己痛苦。老實說,我不想去觸摸,但不觸摸就難以寫得驚心動魄。
比如,每個老人最終要遇到的痛苦,我在寫作過程中曾猶豫了很久。寫,就會觸犯眾多老人的禁忌,讓大家都難堪;不寫,又覺得不真實不真切。最后,我還是決定寫,把老人蕭成杉遭遇困境的畫面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既然造物主要老人必須如此,那就不能嘲笑他們,要怪,只能去怪生命設(shè)計者的無情。
寫小說寫了這么多年,越來越覺得寫好一部小說很難。我很愿把小說家比作一個大花園里的導(dǎo)游,你首先得決定帶領(lǐng)游客去看大花園里的哪片花地,得琢磨這片花地是不是今天的游客從未看過的,得猜想他們有無觀看的興趣。定下看哪片花地之后,接下來得決定帶著游客從花園的哪個門進去,走哪條游覽路線才會讓他們有新奇感。園門和游路確定后,還得想好介紹花地的導(dǎo)語,確定使用哪種語言風(fēng)格和說話的節(jié)奏,來說清花地的歷史和現(xiàn)狀。然后,才能帶領(lǐng)游客向那片花地走去。
當(dāng)游客站在那片花地時,除了讓他們看到花朵的美麗、聞到濃郁的花香,還要誘導(dǎo)他們?nèi)グl(fā)現(xiàn)隱身于花朵和花葉之下的花魂。如果游客真的體會到了花魂身心受到的巨大震動,連連感嘆說不虛此行,你才算是不錯的導(dǎo)游。
我會繼續(xù)努力,爭取當(dāng)一個稱職的導(dǎo)游。
http://www.northnews.cn/2018/0316/279781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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