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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理解孔子這句話?北大教授胡軍動情論生死

來源:鳳凰國學 作者:胡軍      2018-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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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論語》“先進”篇記載,弟子季路曾請教其師關(guān)于什么是“死”的問題。

  孔子答道:“未知生,焉知死?”

  其意似乎是,如果你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生的話,那又怎么能夠真正知道什么是死呢?

  這樣的回答當然有其道理。畢竟生死是相互依存的,沒有生,又哪來死呢?但是令我比較困惑的問題卻是,究竟什么是“生”呢?如果我們不能夠?qū)@里所提到的“生”有個比較明確的敘述或定義,同樣我們也就肯定不能夠真正理解什么是“死”。兩千四、五百年前的學人不可能對生、死及其相互關(guān)系做深入而明確的討論和研究,因為他們畢竟缺乏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深入而系統(tǒng)的研究。即便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這樣的問題仍然處在濃濃的霧霾之中,依然不可能給出哪怕是較低程度的明確答案。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有責任來討論此類問題,以便推進相關(guān)的研究。

  此處反復(fù)提及的“生”,當然是指人生?!叭松庇兄鴺O其豐富的內(nèi)涵,恐怕很難有人能夠講清楚。如果我們只從生理學的意義上來解讀“生”或“人生”,那么上述的問題將會顯得簡單而明了。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的是,完全從這樣的層面來揭示“人生”肯定得不到絕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因為生理學意義的“人生”只涉及到我們的本能層面的生活或物質(zhì)生活。如果這樣來理解人生,人類與高等動物還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呢?除了滿足本能的或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外,人類畢竟還有自己更高的追求,如我們還需要有良好而安全的社會生活(政治的、經(jīng)濟的、法治的等),更有高雅的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情懷。除此之外,不少人還需要宗教方面的強烈的終極關(guān)懷。可見,人的生活與其他動物之間還是有著巨大的差異。

  由上面的敘述,我們可以清楚地看見,要對人的“生”或“人生”有明確清晰的了解,頗為困惑。更令人莫得其解的是下面這樣一些歷史上反復(fù)出現(xiàn)的問題。在物質(zhì)生活領(lǐng)域,人與人之間盡管有著細微的差異,我們幾乎可以忽略不見。但在經(jīng)濟生活方面,尤其是在政治生活、藝術(shù)文化方面、宗教方面,人與人或社會與社會之間卻有著巨大而難以消解的對立甚或沖突及戰(zhàn)爭。如果情形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我們又怎么樣來給“生”或“人生”下一個哪怕是大致的概念框架,以便我們以此為基礎(chǔ)來解讀“死”呢?

  根據(jù)上面的敘述,我深深地感覺到以“生”為前提來解讀“死”的難度極大,其理由就是我們幾乎難以清楚地知道“生”。“生”或“人生的意義”始終是困惑著人類,尤其是知識分子的極大問題。即便我們終其一生,也恐怕難說自己真正解決了自己的人生意義。正因為人生意義難以追求,不少積極探索人生意義的年輕人就此終結(jié)了自己的生命。記得2012年浙江大學有學生跳樓自盡后,留下遺書,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所以他不得已而選擇了自殺。有些高校的學生很認同這封遺書,于是寫信給我,詢問人生的意義究竟何在?希望我能夠為他們提供些幫助。說實話,我根本沒有能力來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人畢竟沒有無限的能力來回答這樣終極性的問題。況且,我本人也經(jīng)常糾結(jié)在這一問題之中。雖然不能解決自己面臨的最為直接的人生意義的困惑,但我卻始終在努力而積極地去尋找自己生活下去的意義。

  人生來到這個世界之初是沒有人生意義的問題,只是一個生物體。但是這一生物體有著潛在的思維能力,當成長到一定的階段,我們就會反?。骸盀槭裁次乙獊淼竭@個世界?我究竟為什么而活著?”似乎這樣的問題只有在臨終之前才會有別具深意的解答。記得著名的英國哲學家羅素晚年自傳的主題就是“我為什么而活著?”

  尋找確定答案的意愿很重要,有些積極探索人生意義的年輕人最終選擇了自殺,留下遺言說是“受了科學主義的毒害”。確實,在漫長的人類文明歷史上,科學家們多在積極尋求能夠得到論證的明確的答案。但是他們本人也清楚地意識到了,有很多問題至少在有限的范圍之內(nèi)是不可能有終極性的答案。但我們也不能因此而焦慮、困惑,甚至走了極端,選擇自盡。我自信地認為,尋找答案的過程始終要比答案本身更重要,更有意義。我們可以一直尋找下去,千萬不要泄氣。人生意義需要我們自己確立,或很有可能我們的一生都處在尋找意義的過程之中,有人有勇氣一輩子都在尋找,有人卻因為沒有尋找到而心灰意冷。

  經(jīng)常性出現(xiàn)的情況是,即便我們自認為解決了自己的人生路向,別人卻有可能對之不屑一顧。

  綜上所述,我的看法是,以“生”為基礎(chǔ)來解讀“死”的路向,事實上導致了不少人陷于困境之中而不能自拔。我們能否走一條與之相反的路向呢?即以“死”為前提或以“生死相依”來理解或體會或解讀“生”呢?

《地獄變相圖》局部,江逸子繪。

  【二】

  在此我們又不得不遇到同樣的問題,即究竟什么又是“死”呢?當然這一問題探討的范圍只局限于人,而且只是個體的人,而不涉及到整個人類。人類最終能否消亡不是我們在此關(guān)注的問題。使人類始終感到焦慮不安的是個體的“死”。不管通過什么樣的祖?zhèn)黟B(yǎng)生秘訣,每個人遲早都會遭遇到同樣的結(jié)果,即“死”。這里所謂的“死”顯然是指的生理意義上的消亡。此處所說的“死”,十分類似于動物或植物個體。但對于人而言,“死”的核心要素是腦功能的全面衰竭。當然,這里所說的“死”也不排除生理機體的死亡。

  “死”本身對于當事人來說并不是很痛苦的一件事,除非當事者大腦仍處于清醒狀態(tài)。最大的痛苦出現(xiàn)在當事者明確地意識到自己將不可避免逐漸地走向“死”,但自己或他人已經(jīng)完全沒有什么有效的途徑來避免這樣的痛苦結(jié)局。痛苦既有生理機體上的,更有內(nèi)在心靈深處的。不幸的是,這兩者必然互相糾纏從而引起更大的痛苦。對于死亡的這一痛苦或焦慮,無疑更使當事者自然而然地留戀往返于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的“生”或“生活”,即便過去的痛苦也會使他神往。他也會情不自禁地寬恕那些曾經(jīng)得罪過他的人。如此等等。總之,“死”的降臨悄悄地改變著或改變了他對“生”或“生活”的看法。

  “死”也會極大程度地改變親屬或旁觀者對于“生”的基本看法。我本人由于從小興趣廣泛,對樂器、唱歌、象棋、書法、詩歌等深感興趣,尤其是長期注重體育鍛煉,所以身心健康,盡管經(jīng)常也會有一些莫名的痛苦,而抑郁的心情時時襲上心頭。我的成長經(jīng)歷使我?guī)缀鯊牟豢紤]“死”的問題,好像它與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當然也自認為離“死”更是遙遠,毫無任何感覺。對所謂的“生”的含義雖也在積極努力地探索過程之中,卻很難說已有了自己系統(tǒng)的看法。我也經(jīng)常照例出現(xiàn)在一些大規(guī)模的追悼會,當然其時的心情較為沉重,卻很難說有對死亡的恐懼。

  但是我母親2016年1月16日下午在上海去世對我有極大的震撼。在《祭文》中我這樣寫道:“生理學意義上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母親也不例外。但是生命的真正本質(zhì)卻在于蘊藏在身體內(nèi)的思想、人格、精神及其魅力。思想、人格、精神及其魅力是無限,是超越時空的。因此,母親沒有走,她將永遠存活在我們兄弟姐妹的心中,永遠存活在我們?nèi)胰说男闹?!?/p>

  回京后,經(jīng)常想念我的母親,于是經(jīng)常唱的一首歌就是《那就是我》。此首歌原來就會唱,但是不經(jīng)常唱。在我母親去世后,這首歌卻經(jīng)常在我內(nèi)心深處響起。于是我就常常一個人跑到二樓書房的陽臺上,放聲歌唱,唱得淚流滿面,不能自已。有時在家干活也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反復(fù)哼唱這首歌。我真誠地希望我媽在天之靈能夠清晰地聽到我的歌聲,以使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得到寬慰,因為我們還經(jīng)常地想念著她老人家。就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心靈深處又唱響起了這首歌曲:

  “我思戀故鄉(xiāng)的小河,還有河邊吱吱唱歌的水磨,啊,媽媽,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思戀故鄉(xiāng)的炊煙,還有小路上趕集的牛車,啊,媽媽,如果有一支竹笛向你吹響,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我思戀故鄉(xiāng)的漁火,還有那沙灘上美麗的海螺,啊,媽媽,如果有一葉風帆向你駛來,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就是我。

  我思戀故鄉(xiāng)的明月,還有青山映在水中的倒影,啊,媽媽,如果你聽到遠方飄來的山歌,那就是我,那就是我,那就是我?!?/p>

  謹以這首歌獻給我媽。她在世的時候,尤其是在她重病的時候,由于我們分居兩地,不能在病床之前時時伺候盡孝,深感悲痛。我以后也永遠抹不掉這一曾經(jīng)的悲傷和痛苦。

  懷念親人并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使自己更好地生活,改變自己對生活的態(tài)度,以便使自己及家人、朋友的生活更加美好。我有一個著名的畫家朋友,長期以來就將自己的生命和時間投入繪畫,從不知如何健康地生活,結(jié)果不幸得了一場大病。病愈后,他與我多次見面,反復(fù)地和我述說,以后一定要過慢節(jié)奏的生活,注意飲食,要有好的心情,注意適當?shù)腻憻?。這場大病使他重新開始認識到了生命的真正意義是什么,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他也認識到,新的生活才能使他繪畫的藝術(shù)進入更高又更新的境界。

  

  其實不只是這位畫家,其他的不少朋友也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類似的想法。相信更多的人也有著同樣的生命感受。正是從這樣角度著眼,我深切地感受到“生死相依”。不管你愿意還是不愿意,人的生命最初就有“死”與之相伴,而且最終必然走向“死”。委婉的說法就是,生命是有限的??赡苷怯邢薜纳牌仁刮覀兯伎既松恼嬲饬x何在。 如果人的生命是無限的,毫無節(jié)制的,不知這樣的生命還會有什么樣的意義?我們根本沒有必要諱言“死”,而是要深入研究和真切體會“死”在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中究竟處于怎么樣的位置, 以便使我們的生活更健康,更有意義。如果不能真正對個體的“死”有切身的解讀和研究,我們也就很把握住人生的意義。這就是所謂的“未知死,焉知生”?

  *原標題《生死相依:未知死,焉知生》,作者胡軍,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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