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一個樂天派,而且是無藥可救的樂天派。
林語堂為蘇東坡立傳時,給他這位偶像羅列了一長串新奇身份和標簽,“無藥可救的樂天派”就是其中一個。
讀過《蘇東坡傳》,讀過蘇東坡的詩詞散文,你就不難知道,這位聞名于世的大文豪不管身處何地,也不管何種境遇,他總是以一份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tài)面對日常,認真細致地對待一飯一蔬、一飲一食。
“在這世間 ,唯有愛與美食不可辜負?!边@樣一句話,或者說這樣一種人生理念,同樣適用于近千年前的東坡居士 。
宋神宗元豐三年,四十四歲的蘇東坡在新舊黨爭中失利,被貶謫黃州。在這里,他與妻兒過上男耕女織、歸園田居的農(nóng)人生活。
黃州僻漏多雨、氣象昏昏的自然環(huán)境,包括捉襟見肘的經(jīng)濟狀況未能阻擋蘇東坡對于生活本身的熱情。他帶領(lǐng)家人開墾東坡,種植大麥,搭建雪堂,修筑水壩,開挖魚塘……
種種事情親力親為,自給自足,他在這里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農(nóng)夫。正如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所言:蘇東坡最可愛之時,莫過于自食其力謀生活的時候。
農(nóng)忙之余,蘇東坡喜歡鉆研美食。東坡肉就是一道拿手好菜,他還專門寫了一首《豬肉頌》:
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時他自美。
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
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
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他說,黃州豬肉實在好,價格又很低,有錢的人不愿吃,沒錢的人又不會做,我呢,早上起來吃上它兩碗,既果腹又美味。具體做法是這樣的:鍋子洗干凈,放入少許水,燃上木柴,用虛火慢慢煨燉,不能急,不用趕時間,火候足了,味道自然就美。
貶謫黃州,仕途失意的際遇反倒激發(fā)出蘇東坡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高峰。他在這里寫下了《赤壁賦》《記承天寺夜游》等千古流傳的美文。
對于這里的鄉(xiāng)野生活,他覺得自己活成了陶淵明,并且抱有如此人生信念:“某現(xiàn)在在東坡種稻,勞苦之中亦自有樂事。有屋五間,果菜十?dāng)?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敝豢上茨苋缢?,在雪堂住了三年,接到朝廷指令離開這里。
去年春天我去往杭州,在西湖邊一家餐館品嘗了一盅東坡肉。其實,肉也不過還是那種味兒,大概很多人和我一樣,真正品嘗的并非豬肉,而是一份情懷,一種與蘇東坡有關(guān)、與唐詩宋詞有關(guān)的味道 。
宋哲宗紹圣元年,年近花甲的蘇東坡被貶謫嶺南。
那時的嶺南今非昔比,交通堵塞、地域偏僻,又遠離親友。這些現(xiàn)實情況并沒有讓蘇東坡灰心喪氣,他一如既往地以隨遇而安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不同的旅途與際遇。
在此,蘇東坡為酒寫頌作賦,嘗試釀造桂酒,盡管結(jié)果不盡人意。不管怎樣,至少說明他在過一種熱氣騰騰的生活。
嶺南惠州雖然地理位置偏僻,但四季如春的氣候給這里的人們帶來一項福利,那就是能夠品嘗各種鮮美水果。蘇東坡曾在一首詩作中寫道: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黃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就為著能夠吃到新鮮荔枝,蘇東坡就說他自己甘愿長居此地了。不抱怨,不挑剔,不管物質(zhì)多艱苦,始終胸懷一顆達觀灑脫之心,日子總能過得苦中作樂。
惠州謫居期間,蘇東坡給弟弟蘇轍寫了一封信,他沒有訴說生活艱辛,也未發(fā)泄貶謫帶來的憤懣,而是分享一道最新發(fā)明的美食:烤羊脊。
在惠州,鑒于謫官這一身份,蘇軾不能與其他官員爭買羊肉,所以每次他都囑咐屠夫留下一些羊脊骨。
他在信中教蘇轍這道美食的具體做法:將羊脊骨煮熟,過了水,灑上酒,抹上鹽,烤至微焦。剔撥一天,往往只有一銖半兩些許肉,但是味極美,品嘗起來呀有蟹的味道!每隔三五天他就要吃一次,感覺大補。
當(dāng)我讀到這篇《與子由書》,尤其是 “得微肉于牙綮間,如食蟹螯逸?!币痪?,不由地想起明朝文人金圣嘆,臨刑前留給兒子最后一句話:花生米與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無奈的悲哀也好,因荒誕而滑稽也罷,這種調(diào)侃當(dāng)中必然蘊含了趨近極致的豁達、無可救藥的樂觀。
蘇東坡也是這樣一種人,他非但沒有因為買不到肉而心懷怨恨,反而另辟蹊徑自制“烤羊脊”,還為此美食沾沾自喜,在信中向弟弟嘚瑟一番,臨了還不忘調(diào)了那些望著骨頭垂涎三尺的狗狗一侃——用此法,則眾狗不悅耳。
他說,把骨頭上的肉都剔除干凈,估計那些等著啃骨頭的狗要不高興了,呵呵。
給讀者的感覺是,蘇東坡好像全然忘了自己遭受貶謫,他只活在當(dāng)下,醉心于美食。
紹圣四年,蘇東坡再次被貶往生活條件更加艱苦的儋州。在這里,“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p>
即便如此,依然未能磨滅他對生活的熱情。他與當(dāng)?shù)匕傩沾虺梢黄?,與他們講故事,談笑風(fēng)生。飲食上也學(xué)著入鄉(xiāng)隨俗,嘗試著與當(dāng)?shù)鼐用衲菢映岳鲜?、蝙蝠、蝦蟆這些重口味食物,
在兒子蘇過協(xié)助下,蘇東坡發(fā)明一道最新美食,并且以詩作記之: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
要論這道佳肴香味,聞起來,跟龍涎一樣香甜白凈,品嘗之下,好似牛乳,甚至更加清澈??傊?,棒棒噠!字里行間洋溢著詩人為之自得的意味。蘇東坡在晚年時期寫過兩句詩,算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誠然,從某個角度看,蘇東坡這一生,不是貶謫某地,就是走在被貶的路上,始終流離顛沛??墒遣还苌碓诤翁帲偰茈S遇而安,得之坦然,失之淡然,處之泰然。有江風(fēng)明月、詩詞歌賦、知己朝云陪伴一生,足矣。
有人說,蘇東坡其實是一個美食家。我想,“美食家”三個字背后,寫滿詩人心寬似海的豁達、無藥可救的樂觀,更包含著從烤羊脊中品嘗出蟹之味道的生活意趣。
【責(zé)任編輯: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