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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廂記》中張生原型:善補過者還是薄幸才子?

來源:中青網(wǎng) 作者:      2017-05-23

 

  話說貞元十五年(799冬),不甘于在書房成霉干菜的元稹以社會新鮮人的興頭信步來到蒲州(今山西永濟),在一場傳奇性的事件中與母系遠親崔雙文相識。

  雙文有著淑女的外表,又有著熟女的內(nèi)核。兩人的IQ與EQ都高。這場愛情,不動聲色,而又暗流洶涌。收到紅娘代傳的約會情詩:“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痹〈笙?。他急吼吼翻墻頭赴約,卻被罵得狗血噴頭。

  放著托媒求婚的明路不走,非要暗渡陳倉,分明不合禮數(shù),她雖有心于他,卻終究意難平。下一回,他因她端著淑女架子差點兒就要放棄時,紅娘抱著被枕引著雙文來了。一番忸怩后反如此主動,可想她有過多少掙扎,耗費了多少腦細胞,作了多少心理建設(shè)——只為了給機會相愛!

  繾綣之后,他便回到求取功名的故道。

  京城的他為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得意洋洋地將雙文的信交友人傳看:看,我的艷遇對象是才女吶!但他著重聲明:他不會娶雙文,因為她是他駕馭不了的尤物,非他理想的妻子;他要娶謹(jǐn)守閨訓(xùn)的良家女子。

  幾年后,元稹金榜題名,與相國之女韋叢成婚。

  元稹的幾則婚姻史都有著投機的嫌疑,難怪遭后人詬病。陳寅恪羅列他四大罪:巧婚,巧宦,多情,多詐。

  一次,他忽在路過舊地時,動起了見雙文之念。優(yōu)越的成功人士,躍躍欲安撫初戀情人的那顆受傷的心。誰知,已為人婦的她立定心意避而不見。

  他慌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安全地活在她的內(nèi)心,任何時候,一回首,她都低到塵埃里,為他開花。他不能接受她早已不愛自己的事實。他分明感到,他倆之間橫亙著一條洶涌的河流。他被她的不見深深擊倒。他的憂傷那么分明。

  她暗地里捎來一信:“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zhuǎn)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彼炊蛩谋∏樾袕蕉嫠呃?。沒有棄婦的怨。只有懂得的慈悲。

  她真的不愛他了。

  元稹百無聊賴地逗留了幾日,將要走了,雙文又捎來一詩:“棄置今何道,當(dāng)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真正的訣別詩。

  她提醒他:那被拋棄的一頁史,我已翻過去。猶記得當(dāng)時的意亂情迷,我相信那時的你,那時的愛情。如果,你對我尚存著一份愛意,請將這些轉(zhuǎn)移到你的妻子身上吧,請你愛惜她,就像愛著初戀時的我。

  請你,好自為之。

  絕情,而又深情。微涼,而又有暖意。不愧為一流的絕情詩。放棄她,真的是他的損失。我想,寫罷詩,她一定對鏡輕攏雙鬢,給自己一個最明媚的笑容。她終于替自己爭了口氣。在這場始亂終棄的愛情劇中,她替自己贏得了最寶貴的尊嚴(yán)。

  但他會替自己漂白。

  寫了一部自傳體性質(zhì)的傳奇小說《鶯鶯傳》(亦叫《會真記》),自曝風(fēng)流,大肆渲染那段欲仙欲死的初戀。書中,他搖身化為張生,雙文則化名崔鶯鶯。他一筆抹殺自己的負(fù)心漢行徑,為張生辯白,“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以道學(xué)家的口,大罵受害者的弱女是“害人害己的妖孽”。

  畸形的道德觀,強盜邏輯!任怎樣的胡扯高手也不能將騷擾糾纏已為人婦的行徑和“補過”掛鉤啊。

  他以此書榮登大唐緋聞詩人的排名榜。

  此故事被王實甫改編成《西廂記》,成為情竇初開的才子佳人枕邊書。《紅樓夢》里的黛玉和寶玉便在《西廂》的澆灌下催萌了愛情的幼苗。

  他倆的故事已經(jīng)閉幕。到最后,不甘心的,反而是薄幸的他。他做不到她那般的灑脫。惆悵的他以《雜憶五首》來懷念未能修成婚姻正果的初戀情人,來追悼那美好得如詩如畫卻因他而有了雜質(zhì)的愛情。

  當(dāng)雙文成了不能結(jié)合的痛,不能結(jié)痂的疤,成了詩歌里的梅花烙,那些溫馨的往事便成了一種誘惑,就像一種蠱,他一次次投入到舊日情懷中,淪溺于往事的洶涌激流中。在不破壞自己世俗利益的前提下,他的思念是刻骨的:將女兒起名為“降真”。

  初戀,是一場傷,因為年少無知,便圓睜著無邪的眼,以無辜的表情,公然地傷害著那個比自己的愛要多一點的人,不以為歉,理直氣壯。

  誰知,這種傷害具備著強大的反彈力,在分手的日子里,在更長更多的歲月里,傷人變成內(nèi)傷,一情尚在,一息尚存,便停止不了這種自戕。

  初戀,的確是用來祭奠的,從青蔥少年,到夕陽晚景,有一根弦,一碰觸特定情境,特定場景,特定對話,特定人事,便細細碎碎地,柔柔弱弱地,不依不饒地,不管不休,自顧彈奏著。直彈得日月無華,心口酥痛。

  庸常的日子里,最虐心的舉動,莫過于往事次第如煙花般的綻放。惆悵玉顏成間阻,此種情,此種事,此種景,因成了絕版而備覺珍愛。

  曾經(jīng)的薄情郎,對著無可挽回的急景流年,對著那無法重演的盛大愛情,一聲聲“雙文”,長吁短嘆,一詠三嘆,如泣如訴,蕩氣回腸。元稹終于悲哀地看到,自己,是這場華麗愛情的唯一看客,守著破碎的往事,不肯讓其退場。

  始亂終棄,是他背負(fù)一生的十字架。

  他可以放棄她,放棄那抵死纏綿的愛,卻無法放下那最初的心動,最華美的青春歲月。盡管后來和結(jié)發(fā)妻子韋叢相敬如賓,和繼室裴淑舉案齊眉,和薛濤有了一段纏綿繾綣的姐弟戀,和浙東名妓劉采春有一段綺麗的傳奇……但,他最癡念的,還是和雙文的那段未了情。

  這份感情在最濃時戛然而止,留給負(fù)心男人元稹的,便是永遠的回味。這一迭聲的“雙文”,這百轉(zhuǎn)千回的情思,這不絕的相思,是這般真切,竟不像薄情郎,竟像是癡情種。多情與無情,深情與薄情,竟是一念之間,一線之隔,倒教人枉自嗟嘆。

  他不甘心自己一個人受著思念的煎熬,還時不時地騷擾她,這首《贈雙文》便是明里雅贈,暗地里撩撥。艷極翻含怨,憐多轉(zhuǎn)自嬌。有時還暫笑,閑坐愛無憀。曉月行看墮,春酥見欲消。何因肯垂手,不敢望回腰。

  他提醒她:那時,咱倆情到深處。在我眼里,雙文你何其艷極慧極,愛嬌無限,心中的愛滿得快要溢出來,你便時不時地,對著空中,對著虛無的未來,微笑。而她,讀時,一定云淡風(fēng)輕。這樣的詩,將雙文的丈夫、自己的妻子置于何地?他的行徑,已經(jīng)近似無賴。

  其實,他何嘗無聊至此,他有苦衷。激情遁去,婚姻漸漸平淡如水,尤其是像他這樣,多走的是攀龍附鳳的政治聯(lián)姻之路,能有多少真情值得揮霍?身處“高處不勝寒”的政治中心,他的詩心會向自己叫板。漸生疲憊之時,他會忍不住回想那些情動、心動時分。七年之癢到來了,他便扯過救命繩索雙文。

  在他的意念中,她負(fù)責(zé)給他死水一潭的婚姻救場,和她有關(guān)的舊時光,似鍍了一層金,成了嵌在心頭的永不褪色的油畫。他對她的愛,有著相當(dāng)?shù)拈L度。20年后,滄桑男子的他還徘徊在愛情的圣地,口占一首《春曉》: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蛙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

  回首往事,那個有“自獻之羞”雙文仍占據(jù)著心靈的制高點。今生今世,就要與你胡攪蠻纏。

  她這么好,他還是放棄了。

  可恨的是,他要的,不是她,那個叫“雙文”的女子,而是一段艷遇,一個粉紅色的回憶,用來裝點蒼白的人生。

  而動人的詩句,是懺悔,“補過”,還是為愛情中的負(fù)面形象漂白,抑或兼而有之?讀者自會見仁見智。(文/陳家萍)

【責(zé)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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