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屈原》劇照
屈原
端午節(jié)鬧龍舟
我是沿著郭沫若先生的路子來理解屈原的。一是他的《屈原研究》,一是他的《屈原》話劇。我承認,當我們距離背誦《離騷》的年代越來越遠的時候,而話劇的《屈原》卻一度讓我進入了對話狀態(tài)。應(yīng)當說,我是先閱讀話劇《屈原》之后,再反過來閱讀《屈原研究》的。由此又進一步,想到了古代關(guān)于屈原的戲劇,也讓我著迷。其實我發(fā)現(xiàn),古今以來,人們對屈原用戲劇的方式解讀時,不外兩點。其一,是失意知識分子取其孤憤之情以自擬;其二,是愛國志士慕其愛國之志欲救亡。因而,古今戲劇,無非這兩種演繹。漢末借屈原忠貞用心,以維護漢室;宋人贊美屈原,是因為宋金之戰(zhàn),有國破之危。元雜劇對屈原有非議與貶斥,是反對他的愚忠,因為要反對蒙古人的統(tǒng)治。到了上世紀40年代,全民抗戰(zhàn),屈原再次作為旗幟被郭沫若舉起。這些都是戲劇史家的共識。郭沫若之后,上世紀70年代,中國的湖南有一個盛和煜,他是荒村野嶺孤獨無著的下鄉(xiāng)知青,在讀屈原《離騷》之時,突然與屈原的孤憤相通,這種感覺就是他以后寫湘劇《山鬼》的心理基礎(chǔ)。
我想,中國就一個屈原,卻有諸多戲劇家的不同解讀。在屈原藝術(shù)形象的塑造上,這些后屈原時代的戲劇家,不是以時代的需要,就是以個人的理解,讓屈原穿越在千百年的戲劇舞臺上,給我們留下了變幻不定的藝術(shù)形象。這是十分有趣的。
失意才子孤憤之作以自述
屈原戲曲史家吳柏森先生在他的“古代屈原戲曲研究”中,以清代戲曲為例,梳理了清代幾位戲劇家的屈原戲曲作品。有尤侗的《讀離騷》,有鄭瑜的《汨羅江》,有張堅的《懷沙記》,這三出戲均屬學子悲憤之作,對屈原悲劇人生的刻畫與解讀,都深深打上了自己的生活寄寓的烙印。
先說尤侗,順治十三年,他三十九歲。他在自述中說,那年官場不順,歸途不僅遭劫,并且途中有少子之殤,七月到家,拜見父母,悲喜交集。于是,自制北曲《讀離騷》,其悲憤之情溢于全劇。第一折屈原作《天問》,憤慨不已寫道:“不免將筆題在壁上,呼天而問之,看他如何答我?正是奪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有何不可!”這正是作者以屈原不得志而自比,一吐心聲。尤侗好友吳綺觀劇后填一首“采桑子”《題〈讀離騷〉》相贈。其詞曰:“瀟湘千古傷心地,歌也誰聞?怨也誰聞?我亦江邊憔悴人!青山剪紙歸來晚,幾度招魂?幾度銷魂?不及高唐一片云?!备诱f明了失意的知識分子的心境。而尤侗也在戲劇理論中自述道,古之人不得志于時,往往發(fā)為詩歌以鳴其不平。顧詩人之旨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抑揚含吐,言不盡意,則憂愁抑郁之思無自而申焉。既又變?yōu)樵~曲,假托故事,翻弄新聲,奪人酒杯,澆己塊壘。于是嬉笑怒罵,縱橫肆出,淋漓盡致而后已……而吳柏森先生認為,戲劇家這種“嬉笑怒罵,縱橫肆出,淋漓盡致”,正是原始的活力,狂放的意緒,不羈的想像,正好抓住了屈原及其賦作的精神基質(zhì),也正是我們理解《讀離騷》一劇的重要之點。
而張堅的《懷沙記》,作者則更進一步將屈原自我心化,與屈原須臾不離,最終將屈原形影之悲孤、靈魂之冤屈,化為自己心聲。每每“雨窗月下挑燈夜讀,唏噓泣下,每嘆千古才人之文莫奇于屈子,而蒙冤被抑亦莫悲于屈子。作者欲借優(yōu)孟而識衣冠,聆管弦而生憑吊,仿佛遇三閭大夫忠魂縹緲于瀟湘云夢月明煙水之中,諒亦懷古情深者所不棄也”。此劇由于寫屈原“肖形、傳神、寫心”之到位,歷來受到劇評家的贊譽。清代大家吳梅也認為《懷沙記》演屈大夫事為最。
今人盛和煜所寫湘劇《山鬼》,也當屬悲憤之作,因為,他從十六歲讀屈原起,就覺得他是世上最懂得屈原的人,那個時代似乎讓他接觸到了古時屈原的靈魂和情緒,似乎觸摸到了屈原的靈魂深處的東西??梢?,雖然歷史沒有重演,但后人的情緒總會被前人的情緒點燃,從而演化出一個現(xiàn)在的屈原。因為每個人都有一個現(xiàn)在版的屈原。
奇幻之筆寫屈原成仙以抒懷
在清代戲曲中,除去悲憤常態(tài)的“屈原”之外,周樂清的《屈大夫魂返汨羅江》、丁耀亢的《化人游》以及胡盍朋的《汨羅沙》都是幻化之作。他們的理由是:“悲歡常態(tài),不足以發(fā)我幽思幻想,故一托之于汗漫離奇,狂游異變,而實非汗漫離奇、狂游異變也”,其目的是“別創(chuàng)規(guī)模,立案翻新,令觀者稱快,嘆未曾有”。其實,這些幻化之作就是時下的改編作品。他們往往以自我之浪漫情懷給屈原另設(shè)結(jié)局。比如,《屈大夫魂返汨羅江》寫屈原被漁父救活重返楚國政壇,并以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獻策楚王,最終,楚國聯(lián)合趙國擊敗秦國,以雪前恥。丁耀亢的《化人游》則更加離奇,屈原不僅成仙,而且所居之所叫做“魚腹國”。有一何生修道成仙之后,在魚腹國求見屈原賦騷,只見有二老對坐圍棋,相對大笑說,你輸我蓬壺一座,閬苑三山,三十年后須當還我;另一個說,你輸我火棗十斛,瓊漿千石,待東海揚塵,卻來勾賬。胡盍朋的《汨羅沙》把屈原寫成湘江水仙,與吳江水仙伍子胥一起巡江,完全脫開史實,把屈原另行安排。仔細想來,這些劇作雖然與歷史不吻,但作者的用意在于對歷史的同情,對現(xiàn)實的失望,借屈原以寓意,從而達到寓言劇之目的。也許這更加符合人類和平之愿望。人間天國雖然很難看到,但寄予理想是無可厚非的?,F(xiàn)在想來,中國的懸幻作品古已有之,完全可以拍出《阿凡達》的電影效果。
抗戰(zhàn)形勢需要借屈原以吶喊
如前所述,今人對屈原的理解,基本上以郭沫若先生的觀點為依據(jù)。因為,郭沫若的《屈原研究》是其歷史研究的代表作之一。在他寫《屈原》話劇之前,他已經(jīng)解決了屈原兩大形象的識別問題。其一,定屈原為偉大的愛國者;其二,把屈原作為孔子“仁政”的代表人物。他的愛國形象與主張仁政的形象是一致的。因為,他想以楚國為中堅力量,在六國推行仁政來統(tǒng)一中國,從而與“虎狼之秦國”的武力統(tǒng)一中國區(qū)分開。而他一生的拒秦之舉,恰恰與中國的上世紀40年代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大形勢相仿,所以,才有了郭沫若要寫《屈原》一劇的時代需要與革命動力。借古喻今,借歷史說現(xiàn)實,恰是郭沫若的長項,因為他對歷史頗有研究。
按郭沫若先生自己的說法,《屈原》寫于1942年1月,這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的相持階段,也是國民黨反動統(tǒng)治最為黑暗的時候。半壁河山淪于敵手,蔣介石集團消極抗日,并且悍然發(fā)動“皖南事變”,大肆屠殺愛國抗戰(zhàn)的軍民,掀起反共高潮。郭沫若面對這樣的政治現(xiàn)實義憤填膺,創(chuàng)作了《屈原》,以鞭撻國民黨反動派的黑暗統(tǒng)治。他說:“全中國進步人民都感受著憤怒,因而我把這時代的憤怒復活到屈原的時代里去了。換句話說,我是借了屈原的時代來象征我們當時的時代(《序俄文譯本史劇〈屈原〉》)?!?
新中國成立后,第一部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專著《中國現(xiàn)代戲劇史稿》認為,通過“南后誣陷”這一突變,屈原一生的悲劇性已被凝聚在一個具體事件中了。政治斗爭采取了人格污蔑的方式,保民興楚的大業(yè)毀于頃刻之間,偉大高尚的靈魂被卑污的小人踐踏,智慧和忠誠在昏庸面前失去了作用,這正是屈原一生悲劇的戲劇化的表現(xiàn),遭此巨變時,從屈原那可與日月爭光的心胸中喊出的是:你陷害的不是我……是我們的楚國,是我們整個兒的赤縣神州呀!郭沫若借屈原的吶喊,喊出了抗戰(zhàn)軍民的心聲?!肚吩诋敃r的重慶演出,震撼了所有的觀眾,起到了鼓舞抗戰(zhàn)士氣的巨大作用。
我們需要怎樣的屈原
從孤憤的屈原,到幻化的屈原,再到抗戰(zhàn)需要的屈原。我們說,屈原的戲劇形象無不被打上了時代的烙印。而一個真實的屈原,他絕不是戲劇的屈原,也未必是歷史的屈原。兩千多年來,誰能認識真實的屈原呢?也許,我們會感到楚國的屈原很遙遠,《離騷》的屈原很神秘,政治的屈原很失意,放逐的屈原很孤獨,愛國的屈原很崇高……可是,我們畢竟不知道,我們需要怎樣的屈原。如果讓我挑選,我寧可選擇戲劇的屈原。因為,一個戲劇的屈原最像時代的屈原。而今,偉大的屈原以及有關(guān)的端午節(jié),已經(jīng)成為一個打上文化標志的儀式,并非學子式、學院式的屈原了。人們在節(jié)日懷念屈原,已經(jīng)成為一種符號,并沒有什么實際內(nèi)容。我想,當屈原被推動著走進大眾,成為旅游節(jié)上文化與商業(yè)聯(lián)姻的標簽,本身就很有戲劇性。
端午節(jié)與屈原
據(jù)說,在屈原之前已經(jīng)有端午節(jié)??梢韵胍?,屈原生前也要過端午節(jié)。當時的過法只是“五月五日,蓄蘭而沐”。這個節(jié)應(yīng)該是一個“衛(wèi)生節(jié)”。這可能與天氣的溫度有關(guān)。這一天,人們除了沐浴之外,還要灑掃庭院,掛艾枝,懸菖蒲,灑雄黃水,飲雄黃酒,激清除腐,殺菌防病。而自從屈原在汨羅江“懷石投江”之后,端午節(jié)的內(nèi)容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包粽子投在江里,劃龍舟驅(qū)蛟龍,是為了死后的屈原不被蛟龍撕咬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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