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天才思想家的頭腦，與一個天才的科學家的頭腦，能否集于一身？如果有？誰是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式人物？

　　能，完全能！這方面的證據(jù)式人物，東西方各有一個。西方的，是大名鼎鼎的亞里士多德；東方的，則是湮沒兩千余年的墨子。

　　對，墨子，就是墨子！中國古代群星燦爛的思想家星座中，也只有他能越眾而出，與跟他同時代的西方哲人一決高下。

　　——然而，說他屬于這個“星座”卻有些勉強，因為在兩千余年的思想天宇中，他居然消失了。

　　我們只能感慨地說，他是一顆巨大的彗星！

　　亞里士多德的生平、著作、事跡，我們現(xiàn)在能夠很容易地有個全面了解。然而對于墨子，卻只有抱著深深的遺憾：他的生平簡介，我們不清楚；他的主要著作，流傳很有限；他的巨大貢獻，也在黑暗中被塵封了兩千余年。嗚呼，痛哉！

　　楊向奎先生曾言道：“一部墨經(jīng)，無論在自然科學的哪一方面，都超過了整個希臘，至少等于整個希臘?！蔽覄t退一步講，無論從哪一方面講，墨子都至少不應次于亞里士多德，客觀地講，他應該比亞里士多德更偉大！

　　之所以這么說，是有根據(jù)的。根據(jù)就是墨子殘留的那一鱗半爪的歷史痕跡。他宛如一名絕頂?shù)奈淞指呤郑簧毠虑髷?，然而卻始終未遇到能一較高下的對手，而且一身絕學居然失傳。后來的人們，嫌他那有限而殘缺不全的武功秘籍——就是那本永遠成不了暢銷書的《墨子》——太難讀，于是一個個人云亦云地從他流傳于世的一招半式中驚嘆：高手，真是高手！來，讓我們仔細品味墨子留下來的這一招半式，并進一步研習他的秘籍，一窺這位超級大師的風采！

　　二

　　兩千多年的湮沒，使得目前能夠看到的關于墨子的資料太少了。本人自1995年初讀《墨子》，積于今十三歲矣，可以說關于墨子的資料鮮有未過眼者。然而可惜的是，大家都是將有限的少數(shù)資料翻來翻去，然后在此基礎上得出一些大同小異的結論。

　　本人以《墨子》一書為最根本依據(jù)，結合前人有關資料，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考證，總體把握如下：墨子本是一個卑賤的人，出身于完全的貧賤家庭。但是他卻與一般的平民子弟不同。他們家應該是世世代代的手藝人，他們歷代相傳的手藝，不是幫閑的描龍繡鳳，而是務實的制耬作犁，以及制作在這種農(nóng)業(yè)工具基礎上的一切衍生物，打造刀槍劍戟，制造戰(zhàn)車云梯，甚至有需要就有思考地研制飛機（后人說墨子造風箏，我對此一直表示懷疑，因為他絕對不會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他的“風箏”，一定是有實用價值的工具），琢磨各種光學儀器……有些，確實是祖?zhèn)?，但絕大部分，特別是屬于“衍生物”中的那些高精尖產(chǎn)品，應該是墨子超越前人的杰作！

　　少年時期，已經(jīng)鍛煉出靈巧的雙手和嚴密的思維的墨子，不甘于僅僅以“匠人”的身份終了自己這珍貴的一生，于是受他的家鄉(xiāng)魯國崇儒之風的影響，拜入某位儒家門下，學習文化，習練禮儀。

　　然而，這個貧賤而冷靜的少年，在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刻苦學習后，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一種深深的矛盾：書上那些優(yōu)雅而堂皇的詩書禮儀，總與自己生活中的艱苦沉重形成鮮明的對比。由矛盾而痛苦，由痛苦而思考，再由思考而懷疑，最終由批判而決定自立宗派，獨樹一幟。

　　他“樹”的那“一幟”，堅決地插在了所有胼手胝足的勞動者的立場上；旗幟上所繪的圖騰，是為天下蒼生而“菲飲食，卑宮室”的大禹；旗幟下最早的隊伍，應該是跟他一樣出身的一大批手工業(yè)者；手把大旗的墨子，喊出的是震撼千古的十大口號：“兼愛、非攻、尚賢、尚同、尊天、事鬼、非樂、非命、節(jié)用、節(jié)葬?！狈g成現(xiàn)代俗語，這十大口號可以這樣理解：

　　讓世界充滿陽光充滿愛；呼喚和平，讓戰(zhàn)爭走開；打破出身論，崇尚人才；聽指揮，服從上級調派；要相信，老天自有安排；報應不爽，鬼神降福災；靡靡之音讓人道德敗壞；要奮斗，才能前路打開；浪費是犯罪，更是腐敗；別讓死人成了活人負載。

　　就這樣，墨子崛起了，墨家誕生了，中國思想史被這群卑賤的人寫上了充滿理想光輝、冷峻色彩、神秘光環(huán)的一頁，很快便風行天下，蔚為大觀?！捌湓诰帕髦?，惟儒足與之相抗，其余諸子，皆非其比。”時在戰(zhàn)國初期，孔子去世不久，莊子與孟子即將誕生，中國歷史上百家爭鳴的前期。

　　三

　　對上面墨子的十大主張仔細玩味一下，你會發(fā)現(xiàn)，墨子的思想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巋然成宗的體系。但你也會發(fā)現(xiàn)，這個體系并不是很精密完善，渾然一體，其中頗有互相矛盾之處。比如“兼愛”與“尚同”之間，“尊天”與“非命”之間，都有這個問題。墨子本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些漏洞，于是他用“尚賢”來化解“兼愛”與“尚同”之間的矛盾，用“事鬼”來化解“尊天”與“非命”之間的抵牾。

　　但更重要的是，墨子的思想核心一直是貫徹始終的。他的核心，是兼愛，也就是無條件地、無差別地愛一切人。這其中顯然有儒家留給他的思想導向，但是他卻比儒家更徹底！因為儒家畢竟還設計了一個“同心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層層地逐漸向外拓展。而墨子卻徹底取消了這一“同心圓”，根本不存在遠近親疏之別了。比他晚一些的孟子罵他“無父”，“是禽獸也”，就是因為這一點。

　　平心而論，孟子這句偏激的話很有些人身攻擊的意思，不足為訓。然而要說人的愛沒有親疏遠近之別，或者取消這種差別，是根本不現(xiàn)實的。不管什么時候，這也只能是一種美好的理想而已。

　　墨子一出發(fā)，便錯了。盡管他錯得那么無私，那么善良，那么讓人充滿敬意，但是，他畢竟脫離了實際。就像兩千多年后西方的傅立葉、歐文和圣西門，在一個充滿了一廂情愿的愛的基礎上，勾畫起了只能屬于空想的宏偉藍圖，使人敬仰，使人贊美，但也使人感嘆！

　　——那是墨子替整個人類做的一個多么美妙的夢呵！我們也希望美夢成真，可惜，夢只能是夢，而且恐怕永遠是夢。

　　所幸，墨子并不是像傅立葉那樣，每天在家里等著有富翁上門贊助他的“法郎吉”，而是有效地結合社會現(xiàn)實，艱苦卓絕地去踐行自己的理念。他那些壯麗的夢想，別人做不到，他能做到，并且他要求自己的弟子們做到。于是，墨家學派在世人的眼里就成了一群獨立特行、可敬可畏的另類。這情形，很有點西方人看牧師，或者我們中國人看僧侶。人們敬仰他們，頌揚他們，但只有很少的人愿意去身體力行地學習他們。

　　是啊，何必呢？在人們眼里，這群高尚的人吃的是最粗糙的飯食，穿的是最簡陋的衣服，住的是最破舊的房屋，做的卻是最辛苦的行當。什么行當——拯救人類！

　　拯救人類？這話聽起來怎么耳熟？對了，是科幻片中披著紅斗篷、飛來飛去的超人的話！墨子沒有披紅斗篷，他只穿著甚至不能御寒的麻布短衣；墨子也不能飛來飛去，他只是用磨出厚厚的老繭的一雙大腳，在中國文明早期的版圖上，不辭辛苦地跑來跑去。墨子，具有超人精神的墨子，屬于人類的墨子，可敬的墨子，讓后人為之頂禮的偉大的墨子！

　　然而數(shù)千年的滾滾紅塵，能有幾個“超人的人”呢？“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边@是史學家和思想家司馬談在《論六家要旨》的斷語，想想，你不能不從心底里嘆一聲：“確實是這樣……”所以，當墨子去世后，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這個學派就開始逐漸走向衰落，“將軍一去，大樹飄零”，墨家學派很快便退出了思想史的天空，像一群曾經(jīng)來過地球上的外星人，高唱著飛來，高唱著消失，空留下宇宙間無盡的壯美回音，讓后人魂飛魄動，悵然若失！

　　四

　　墨子死了，墨家學派消失了。但是墨子的精神并沒有死，墨家對人類的貢獻長存。他和他的學派，對人類的貢獻是思想和科技并存的。而且，有時候你還真的不能把這兩者分開。

　　比如那一回，當時著名的工程師公輸盤（就是魯班，但魯班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千秋偶像，因此在他這個不太光彩的事件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為尊者諱，稱公輸盤）給楚王制造了云梯這種戰(zhàn)爭利器，計劃攻打宋國。墨子聽說后，立即從魯國動身，跑了十天十夜，見到公輸盤和楚王，制止了這場不義之戰(zhàn)。

　　他制止這場戰(zhàn)爭的方法，先是曉之以理。在公輸盤和楚王都無話可說，但仍不承諾放棄武力的情況下，墨子沉靜地挽起袖子，對公輸盤說：“來，練一練！”

　　于是兩人進行了一場類似于后世沙盤模擬的戰(zhàn)爭演練：以衣帶當作城，用竹片作器械，各顯神通，你攻我守。公輸盤一次又一次地拋出攻城的殺招，墨子一次又一次地擋住了他。公輸盤的攻城器械都用盡了，墨子的守城辦法還綽綽有余。

　　這時，公輸盤技窮了，他臉上殺機一現(xiàn)：“我知道怎么對付你了，可是我不說。”墨子依然沉靜：“我也知道你要怎么對付我，可是我也不說”。

　　在旁邊看沙盤演練的楚王糊涂了：“怎么回事？你倆到底在說什么？”

　　墨子緩緩開口：“公輸盤的意思，只不過是想要殺死我。殺了我，宋國就守不住了，也就可以攻下了。但我的學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經(jīng)拿著我的防守器械，在宋國城上等待楚國來進攻了。即使殺了我，也不能殺盡保衛(wèi)宋國的人。”

　　楚王一聽，哦，敢情去也是打敗仗啊？于是大度地一揮手：“好啦!寡人不攻打宋國了?！?/p>

　　在這次危機中，墨子之所以能徹底勝利，是因為他的思想、科技、膽略都無懈可擊。想想數(shù)千年來綿延不斷的各種戰(zhàn)爭，我們多么希望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國家都有墨子這樣的人啊！諾貝爾和平獎向來不頒給去世的人，更不頒給古代的人，不然，第一個就該給墨子追授！

　　兩千多年后的一天，一名叫做唐師曾的中國記者，要從塞浦路斯首都尼科西亞進入當時正在戰(zhàn)爭狀態(tài)的以色列，在當?shù)氐囊陨惺桂^內簽證時，一名安檢人員用對講機隔著防彈玻璃對他盤問，聲稱“為了你本人和我們大家的安全”，從職業(yè)、畢業(yè)學校、訪問過什么國家、發(fā)表的作品、宗教信仰、使用的器材、在伊拉克干了什么一直問到有什么慢性病。最后問，為什么你頭一次到中東地區(qū)，護照上就填滿了塞浦路斯、土耳其、約旦、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等幾乎所有中東國家的簽證。唐師曾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緩慢地說：“我是個和平主義者。這個古老的學派誕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創(chuàng)始人叫墨子，主張‘非攻’。其歷史可能比猶太教還長?；诤推接^點，我走遍中東各國拍攝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的苦難，喚醒人們熱愛和平的本能。為此，我計劃走遍所有有戰(zhàn)火的角落，所以這本護照已經(jīng)快簽滿了。”對方一下子被感動了，于是唐師曾暢通無阻。

　　由此可見，墨子精神沒有死，墨子所倡導的和平主義沒有消失，墨子仍然是人類精神和生活的本能需要！

　　五

　　魅力無窮的墨子，是說不完的，在這篇文章行將結束時，我只想再更深入地拎清兩點：一是墨子的自然科學貢獻；二是墨家學派消亡的原因。

　　墨子在自然科學方面作出的貢獻，實在令人驚嘆。在光學、力學、數(shù)學、機械制造等許多領域，墨子都取得了領先世界的偉大成就。比如，他在幾何學中對點、線、面、圓等提出了明確的定義；在力學中初步闡明了運動的相對性，力和運動的關系以及杠桿、滑輪等的基本原理；在光學中系統(tǒng)地論述了光的直線進行、陰影的形成、光的反射，還對平面鏡、球面鏡的物像關系進行了實驗研究，基本上奠定了幾何光學的基礎。

　　——誰說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缺少自然科學的精密思維？請看墨子！誰說中國古代沒有產(chǎn)生過具有世界級地位的百科全書般的大師？請看墨子！

　　然而，墨子天才的科學家頭腦，使他身上少了許多凡人氣息，也使他對自己學派的管理采用了太嚴密的制度。在他的設計下，墨家學派簡直就像一個嚴格苦修的宗教團體，有時甚至有點像后來的江湖幫派：規(guī)矩森嚴，懲罰嚴厲，絕對服從，不近人情！——這怎么可以呢？要知道，文化是柔軟的存在，精神是自由飛翔，是最不能搞絕對的權威主義的。你是偉大的天才導師，大家都認可你，因此在你的領導下這個學派不會有問題；但是在離開天才導師的日子里，凡人們是很難繼續(xù)堅持天才導師所設計的理念和道路的。

　　墨子，我們的墨子，屬于整個人類的偉大的墨子，這是你的悲哀，還是我們凡人們的悲哀？

　　（衛(wèi)方正，青年學者，山西文瀛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