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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應物詩的盛唐情結(jié)

來源:中國文學網(wǎng) 作者:陳妍      2016-06-27

  作為大歷時期自成一家的著名詩人,韋應物其人其詩都給后世文壇留下了豐富的話題和探討的空間?!拔淖?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劉勰《文心雕龍·時序》)人總是生存在一定的環(huán)境之中,環(huán)境對作家作品影響的直接結(jié)果便是作品中反映出的時代氣息與文化心理。韋應物生逢盛唐太平盛世,歷經(jīng)中唐安史叛亂,富庶風流的時光與時代盛衰的經(jīng)歷相互交織,節(jié)同時異的憂傷與物是人非的失落時相碰撞,其作品流露出的思想感情往往帶有一種盛唐心理與中唐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矛盾色彩。蔣寅在《大歷詩人研究》一書中,稱韋應物“自成一家之體,卓為百代之宗”,并認為大歷時期能開宗立派、自成一家的詩人,只有韋應物。本文認為,在時代巨變導致社會心理普遍黯然向下的蕭索現(xiàn)實中,韋應物以一種看似平心靜氣的獨特方式記錄時代圖景,抒發(fā)盛世悲音,成為盛唐氣象不絕如縷的余響。

  一、昂揚開朗的人生意氣之作——盛唐浪漫主義詩風的直接再現(xiàn)

  生活環(huán)境對詩人的成長及創(chuàng)作影響至深,只有盛唐的環(huán)境才能孕育出那些神采飛揚、雄心萬丈的天才詩人,孕育出代表時代氣息和文化心理的雄奇瑰麗、體大思精的不朽作品。能生存在這樣的環(huán)境與氛圍之中,對任何一個個體來說,都是極具誘惑力的,如果有機會沉浸濃郁,含英咀華,那么一生中剩余的歲月,注定將要在對這種流風余韻的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憂傷中度過。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生長于盛唐末梢的韋應物,恰恰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代表。

  韋應物出身名門,曾祖韋待價曾為武后朝宰相,祖父韋令儀曾做過宗正少卿和梁州都督,父親韋鑾、伯父韋鑒、伯子韋鷗,均以善畫名世,見錄于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韋應物是一個幸運兒。755年(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時,韋應物19歲。時代的風云際會豐富了詩人的內(nèi)心感受,近二十載盛唐環(huán)境中的狂放生活,在詩人的靈魂深處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這近二十年是韋應物人生中的黃金歲月,詩人有機會置身最頂層親眼目睹盛唐的內(nèi)況外景、詩酒風流,且完全陶醉于這種氛圍。751年(天寶十載),韋應物15歲,便襲門資恩蔭,得以進入宮廷,做了玄宗的近侍三衛(wèi)郎。在輪番宿衛(wèi)之余,入太學附讀。那時的韋應物荒唐少禮,恃寵驕縱,一方面體現(xiàn)了少年得志的自滿與無知,同時也從側(cè)面折射出時代風流的真實景況。在其《逢楊開府》一詩中,詩人半是坦白半是悔過道: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提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宋劉辰翁在評價這首詩前四句時這樣說道:“縷縷如不自惜,寫的俠氣動蕩,見者偏憐?!笔⑻莆幕拇碓娤商滓鄬戇^類似的句子:“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贈從兄襄陽少府皓》),和韋應物一樣的狂放不羈。什么樣的時代造就什么樣的人才,在盛唐時代風流的氛圍中,那些“立在殿頭射飛禽”(王建《羽林行》)的猖狂少年郎給人的感覺絕不同于漢代街頭調(diào)戲酒肆少女的“金吾子”。正如劉辰翁所言之見者偏憐,由于張揚了個性的自由,敢破敢立,所以盡管是斑斑劣跡,但讀者還是容易給身處那種張揚環(huán)境下的少年郎韋應物以愛憐式的責備??梢哉f,正是盛唐強音下的時代氛圍孕育出了一個又一個表露盛唐氣象的文人士子,社會成就了他們,他們反過來以極度自我的氣魄與積極人世的精神點燃了舒張個性的人生理想明燈。在韋應物的第一首作品《驪山行》中,就已表露出刻骨銘心的盛唐情結(jié)。而那盛世的輝煌在詩人心中已升華為“云霞草木相輝光”的仙境:

  君不見開元至化垂衣裳,厭坐明堂朝萬方。

  訪道靈山降圣祖,沐浴華池集百祥。

  千乘萬騎被原野,云霞草木相輝光。

  禁仗圍山曉霜切,離宮積翠夜漏長。

  玉階寂歷朝無事,碧樹葳蕤寒更芳。

  三清小鳥傳仙語,九華真人奉瓊漿。

  下元昧爽漏恒秩,登山朝禮玄元室。

  翠華稍隱天半云,丹閣光明海中日。

  羽旗旄節(jié)憩瑤臺,清絲妙管從空來。

  萬井九衢皆仰望,彩云白鶴方徘徊。

  韋應物的“放蕩”生活其實是一種較少拘束的人生,只有盛唐強大的國力和開放的政治才會給她的子民們以詩意地表現(xiàn)自我的機會與空間?!爱斕圃娚仙剿母叱保磺芯投急憩F(xiàn)為開朗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實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為它的骨干?!表f應物現(xiàn)存詩歌約五百六十余首,其中那些追憶少年豪縱生活、謳歌太平盛世的作品,一方面透露出詩人雄放不羈的豪邁個性,同時亦顯然帶有明朗剛健的盛唐余韻,如前舉《逢楊開府》、《驪山行》,其他如《燕李錄事》、《溫泉行》等。在韋應物的某些送行寄贈作品中,往往也洋溢著昂揚的意氣和建功立業(yè)的慷慨激越之情,試舉例如下:

  寇賊起東山,英俊方未閑。

  聞君新應募,籍籍動京關。

  出身文翰場,高步不可攀。

  青袍未及解,白羽插腰間。

  昔為瓊樹枝,今有風霜顏。

  秋郊細柳道,走馬一夕還。

  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

  何必事州府,坐使鬢毛斑。

  禮樂儒家子,英豪燕趙風。

  驅(qū)雞嘗理邑,走馬卻從戎。

  白刃千夫辟,黃金四海同。

  嫖姚恩顧下,諸將指揮中。

  別路憐芳草,歸心伴塞鴻。

  鄴城新騎滿,魏帝舊臺空。

  望闕應懷戀,遭時貴立功。

  萬方如已靜,何處欲輸忠。

  可以說,通過詩歌表達建功立業(yè)的昂揚斗志和開朗意氣普遍存在于盛唐文士的各類作品中,這是特定時代的產(chǎn)物,韋應物也屬于這意氣風發(fā)中的一員。韋氏這類立意鮮明,風骨俊朗,昂揚雄渾的詩作是明顯的盛唐詩,從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到詩歌的承載內(nèi)容及表現(xiàn)形式,都是盛唐的氣度,因而表現(xiàn)出來的也是盛唐的氣象。如果把唐代詩歌創(chuàng)作比作連綿的群山,盛唐時期無疑是充滿無限風光的巔峰,韋應物也是這無限風光的創(chuàng)造者。

  二、興諷、治道之作——上承盛唐現(xiàn)實主義詩歌傳統(tǒng)

  從755年(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fā)至785年(德宗貞元元年),亂離吞噬了整整一代人的青春歲月。安史之亂后,當年的“里中橫”失去了靠山,變成了“憔悴被人欺”(《逢楊開府》)的可憐蟲,劇烈的反差使他從昏昏噩噩的精神狀態(tài)中驚醒,轉(zhuǎn)而折節(jié)讀書,獲得了個人精神上的新生。置身中唐的愁云慘霧之中,韋應物惑于現(xiàn)狀之凄涼,時生掛冠之念,但他并沒有讓自己的主體精神消沉、頹唐,而是秉承盛唐文人關注民生、心系天下的主流思緒,以滿 腔的熱情和積極的投入去踐諾自己的夢想。悉心體味大歷詩壇諸詩人及其作品,能非常直觀地感受到,韋應物并不屬于那個圈子,他是一個卓異的特立,獨步當時。在國家危難之時,韋應物毅然決然奔赴洛陽,就任洛陽縣丞。在任期間,韋應物克盡厥職,對東都的恢復作了很大的努力。面對劫后殘敗不堪的洛陽城,他“周覽思自奮”(《同德寺閣集眺》),“坐感理亂跡,永懷經(jīng)濟言”,終于使“膏腴滿榛蕪,比屋空毀垣”(《登高望洛城作》)的東都漸漸恢復了生機。

  韋應物有過侍衛(wèi)皇帝的親身經(jīng)歷,有過華靡奢侈的生命歲月,因此在大亂過后,目睹了民生艱虞,詩人開始對“歡娛已極人事變”(《驪山行》)的現(xiàn)實進行反思。在《金谷園歌》、《長安道》、《貴游行》等詩作中,他嚴厲斥責統(tǒng)治者的淫糜生活,以《金谷園歌》為例:

  當時豪右爭驕侈,錦為步障四十里。

  東風吹花雪滿川,紫氣凝閣朝景妍。

  洛陽陌上人回首,絲竹飄飖入青天。

  晉武平吳恣歡燕,余風靡靡朝廷變。

  ……

  禍端一發(fā)埋恨長,百草無情春自綠。

         詩中字里行間無不充滿著對當時統(tǒng)治者的有力諷刺與深刻揭露。盡管韋應物還缺乏前賢李杜、高岑甚至王孟那樣高華雄渾、恢宏壯闊的大作,這部分是由于客觀上已經(jīng)不具備那種環(huán)境,但注目于那些反映現(xiàn)實、揭露矛盾、干預生活的詩作,卻無疑是在盛唐文化心理影響下,詩人人世熱情和濟世思想的強烈再現(xiàn)。《鳶奪巢》一詩托諷深遠,并將批判的鋒芒直指最高統(tǒng)治者:   

  野鵲野鵲巢林梢,鴟鳶恃力奪鵲巢。

  吞鵲之肝啄鵲腦,竊食偷居還自保。

  鳳凰五色百鳥尊,知鳶為害何不言。

  霜鹯野鷂得殘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憐百鳥紛縱橫,雖有深林何處宿。

  反思歷史以警醒人事,盡管韋應物以詩作諷可能于事無補,但在儒家入世熱情和濟世理想的影響下,這些以樂府舊題和七言歌行體寫作的作品,反映面卻很廣,對上層統(tǒng)治者及貪官污吏揭露深刻,鞭撻有力,表現(xiàn)出詩人對國家衰敗政局的深深憂慮和思索。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人這些作品的寫作完全是以一副盛唐士人積極進取的心理完成的,也就是說,詩人心中一直以興復盛世為己任。這種潛意識中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心態(tài)與詩人無限眷戀開元、天寶盛世的懷舊思潮是合拍的??陀^上來講,這既是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也是安史之亂后士大夫悲哀心理的寫照。白居易對韋應物這些現(xiàn)實主義詩作給予了高度的評價:“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白居易《與元九書》)。

  有唐一代,以“憫農(nóng)自愧”為主題的詩作自是不少,從高適的《封丘作》到李白的《宿五松山下荀媼家》;從杜甫的“三吏”、“三別”到元結(jié)的《舂陵行》;從李紳的《憫農(nóng)》到柳宗元的《田家》;從張籍的《野老歌》到白居易的《賣炭翁》、《杜陵叟》;從皮日休的《橡媼嘆》到聶夷中的《傷田家》等等,其中的深情厚意一脈相承,可以說韋應物的憫農(nóng)詩作和其前輩后生一樣,承傳了一種詩歌思想。除災難深重的農(nóng)民而外,韋應物博愛的胸懷也充滿對其他勞動者的同情,在《采玉行》中,詩人寫道:

  官府征白丁,言采藍溪玉。

  絕嶺夜無家,深榛雨中宿。

  獨婦餉糧還,哀哀舍南哭。

  此詩寫得言簡意賅,形象鮮明,抓住了采玉工人的典型生活、工作環(huán)境,運用側(cè)面烘托的藝術手法,結(jié)尾哀韻綿綿,凄婉欲絕,具有較強的藝術力量。此詩為李賀《老夫采玉行》所借鑒。再如《夏冰歌》前半篇以較多的篇幅鋪敘了權貴在“朱明赫赫之炎辰”對“碎如墜瓊方截璐,粉壁生寒象筵布”之冰塊的享受,篇末以“當念闌干鑿者苦,臘月深井汗如雨”的詩句進行對比,深刻揭示權貴的享樂是建筑在勞動人民血汗基礎之上的,表現(xiàn)了對勞動者的深切同情。又如《雜體》五首之三:

  春羅雙鴛鴦,出自寒夜女。

  心精煙霧色,指歷千萬緒。

  長安貴豪家,妖艷不可數(shù)。

  裁此百日功,唯將一朝舞。

  舞罷復裁新,豈思勞者苦。

  《詩比興箋》卷三評此詩曰:“憫民力,思節(jié)儉也。”全詩采用對比手法,將“寒夜女”“指歷千萬緒”的百日辛勞和貴豪家“唯將一朝舞”的奢靡浪費作了極其鮮明的映照,最后卒章顯志,點明此詩主旨。白居易《新樂府》五十首中的杰作《繚綾》,從取材到表現(xiàn)手法,跟韋詩何其相似。劉熙載云:“韋蘇州憂民之意如元道州,試觀《高陵書情》云:‘兵兇久相踐,徭賦豈得閑!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此可與《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作并讀,但氣別婉勁耳。”中盛唐之交,剛正淳厚的韋應物,在做地方官員時,了解了民間疾苦、諸多社會弊端,在杜甫和白居易之間,較真實地反映了現(xiàn)實生活,與同時代的詩人悲苦無依,怨艾彷徨相比,反映了更多的時代轉(zhuǎn)折的苦難聲息。

  三、內(nèi)斂、婉曲的盛世輕吟

  特殊情境下韋詩思想意識的復雜性從側(cè)面流露出其深埋心底的盛唐情結(jié)。韋應物作品中流露出的思想意識的復雜性,正是詩人主體意識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真實寫照。歷史之舟已駛向遠方,詩人仍徘徊于楊柳岸邊,眺望那輪明月,思念那座城市,沉湎那份詩情。詩人的執(zhí)著就像寓言《刻舟求劍》中的那位墜劍者,他心目中的盛唐之劍仍高懸在歷史的天空,而人總是要隨波逐流。在歷史隆隆的車輪聲中,人永遠是一只憔悴不堪、塵灰滿面的輪輻,沿途有許多景致,但注定隨即會被拋到身后。流光倏忽而過,人已在清風中飛揚。

  安史之亂、仕途蹭蹬、愛妻病逝,韋應物對世事無常的體認倍加真切,人生如寄的時空虛無感導致了其對生命的感悟和對自我的觀照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表現(xiàn)社會滄桑、人生巨變、榮華易逝、友情珍貴等為主題的詩作浸透了作者的迷惘與哀愁,如《淮上喜會梁川故人》:

  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

  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

  何因不歸去,淮上對秋山。

  這首詩寫于滁州刺史時期,詩人在淮上(今江蘇淮陰一帶)重逢十年未遇的梁川故友,雖言“喜”,實則抒發(fā)了一種悲喜交集的人生感慨。詩人追憶昔日與故人歡聚痛飲、扶醉而歸的樂事。十年亂離,如浮云流水,故人重逢,暢敘友情,倍感珍惜。謝榛評此首詩曰:“此篇多用虛字,辭達有味?!薄皻g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所謂看似尋常最奇崛,在這種滄桑過后的歡笑中,我們還能依稀感受到詩人略帶苦澀的嘆息?!昂我虿粴w去,淮上有秋山?!鼻锕庵械臐M山紅樹,正是詩人耽玩留戀之處,十年光陰,老去的豈止是兩鬢的華發(fā)。理想未酬,歲月已蹉跎,無奈中只能從甜蜜的往昔回憶與短暫的身心休憩中得到慰藉。全詩既是嚴格的五律,卻寫的行云流水,靈動自然,飽含對故人的想念之情,又是詩人真情的自然流露。在以內(nèi)斂的心理傾向觀察事物,抒發(fā)感受之時,韋應物的思維空間卻很寬廣,歷史背景與時空印象交替出現(xiàn),明滅起伏間映照的是詩人對于自我、家國、時空、宇宙的反思與參悟。韋應物對盛唐生活的  懷念構(gòu)成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盛唐氣象在其詩歌中的反映是通過各種形式的對于盛唐生活的懷念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說,在韋應物的大腦中是盛唐的天空,現(xiàn)實中是中唐的局面,于是在心理上無法挽留的浪漫夢想與實實在在的冷酷現(xiàn)實交織成一片衰敗、復雜的情感空間,那輝煌過后的殘敗,繁華背后的清涼正是這種心情的真實反映。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詩人心中的氣勢已不復舊時的張揚,轉(zhuǎn)而為一種內(nèi)斂婉曲的輕吟。正如美籍漢學家斯蒂芬歐文(Stephen Owen)指出的那樣:“韋應物不是一位中唐詩人,他與盛唐風格和主題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他的許多最優(yōu)秀的詩篇是有‘毛病’的盛唐詩,它們的美正體現(xiàn)于矛盾的不完美之中?!?/p>

  可以說,這是盛唐強音的另外一種表現(xiàn)方式,只有盛唐的環(huán)境和氣勢才能生發(fā)出這樣質(zhì)樸可愛、感動人心的心靈顫音來?!白試@猶為折腰吏,可憐驄馬傍路行。”(《贈王侍御》)一腔報國熱情無處可瀉,卻要在宦海中應酬,在仕途上蹭蹬,對一個昔日的“里中橫”而言,這是何等的壓抑與屈辱!“折腰非吾事,飲水非吾貧。休告臥空館,養(yǎng)病絕囂塵?!?《任洛陽丞請告》)加之親眼目睹了黎民百姓的苦楚生活,在完全看清了貪官污吏們爾虞我詐、貪贓徇私的丑惡本質(zhì)后,韋應物從心底產(chǎn)生了退隱思想。在《寄李儋元錫》一詩中,作者寫下了滿含憂傷與愷切的肺腑之言: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

  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

  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

  整首詩感時傷懷,動人之處在于詩中真誠地披露了一位廉政官吏的矛盾與苦痛,有志而無奈的典型款曲。黃徹激賞曰:“余謂有官君子當切切作此語。彼有一意供租,專事土木,而視民如仇者,得無愧此詩乎!”胡震亨也贊為“仁者之言”(《唐音癸簽》卷二十五),作品中流露出的詩人的情懷、思索、遁隱思想和高適《封丘作》中透露的心曲可謂殊途同歸。

  盛唐時代有時而盡,盛唐精神永存天地。后人雖已漸漸遠離盛唐的明月,但那輪光輝卻永駐心靈。韋應物沐浴在這輪明月濃濃的光輝之中,永遠無法釋懷的是對這輪光輝的留戀與嘆逝。“發(fā)纖裱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蘇軾《書黃子思詩集后》)那些“簡古”的作品中散發(fā)著濃烈的盛唐色彩,而那些“淡泊”的作品同樣是盛唐的流風余韻。孤獨寂寞的心境,清雅高逸的情調(diào),細致省凈的意象揭示了詩人回避社會、體察生命的無奈心態(tài),但透過詩人字里行間的層層迷霧,我們不難看出,這些簡古之言,淡泊之語恰恰也最是盛唐流風余韻的別樣體現(xiàn)?!都娜飞街械朗俊罚?/p>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賀裳云:“韋蘇州冰玉之姿,蕙蘭之質(zhì),粹如藹如,警目不足,而沁心有余。然雖以澹漠為宗,至若‘喬木生夏涼,流云吐華月’,‘日落群山陰,天秋百泉響’,‘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高梧一葉下,空齋歸思多’,‘一為風水便,但見山川馳’,‘何因知久要,絲白漆亦堅’,正如嵇叔夜土木形骸,不加修飾,而龍章風姿,天質(zhì)自然特秀?!笨羁钪槌鲋孕钠綒夂偷奶竦Z,詩境明凈雅潔而意味深長,直出于盛唐強音下的雍容典雅之語?!对娙擞裥肌肪硎疲骸巴跤邑?、韋蘇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道哉!”細細品味韋應物這些簡古、淡泊的詩作,之所以感覺它帶有盛唐的流風余韻,關鍵還在于這種種平淡、沖虛形式掩蓋之下的風雷暗涌之氣。其實,無論達與不達,真正的儒者都是以兼濟之心注視著這個生于斯、長于斯、并被他所深深摯愛著的環(huán)境的。基于這一點,他的熱情是始終如一的,只不過在不同的時間、空間,其表現(xiàn)的方式、色彩有所不同而已。通達的時候,熱情所向為積極參與社會、關注民生的或謳歌、或痛斥;窮蹇的時候,熱情所向為傾情自然、隱逸恬退的或浸淫、或長嘯。詩人的情緒不論向哪個方向發(fā)泄,都會有精華生發(fā)。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重要的是要有情緒,即使是失意者的情緒,也是人類文明所需要的。

  四、結(jié)語

  世事的風云變幻把一個曾經(jīng)張狂、熱情的青春少年變成平心靜氣且處處散發(fā)出孤寂、冷漠和散淡氣息的秋士,這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趙翼《題元遺山集》)時代折磨了韋應物,把他變成為一個退縮于方寸之地的心靈敏感、意志消沉的地方官,在那個狹小的天地中自惜、惜人,振翅向上的羽毛已然脫落,成為一個僅得自保的逃避者。這是韋應物的悲哀,更是特定時代的悲哀。時代亦磨煉了韋應物,一旦詩人的人世熱情與濟世思想受到外物的感召與詩人心靈的自我責問,那沖天的豪氣與責任感便豁然而起,激蕩不已。韋應物詩作中所流露出的執(zhí)著的盛唐情結(jié),正是這樣一個特殊歷史時代的見證。

【責任編輯: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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