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這個人是唐代詩人劉禹錫,我們劉姓的先祖。再攀附一下,他自稱是中山人,中山靖王劉勝的后裔,當然也就是河北人了。
說到古代文人的曠達、灑脫、樂觀,我們往往會特別推崇宋代文豪蘇東坡,他一生屢遭貶謫,如不系之舟,四處漂泊,卻襟懷坦蕩,從容達觀,微笑著面對一切苦難和困厄?!皠俟绦廊?,敗亦可喜”,“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人生達到如此境界,著實讓后人膜拜。其實,早于蘇東坡的唐代詩人劉禹錫,在這一點上難分軒輊。而且,劉禹錫還曾是蘇東坡的精神老師,八大家之一的曾鞏嘗謂:“東坡平生詩學劉夢得?!标悗煹?、張戒等人皆持此論。相較而言,劉禹錫比蘇東坡少了些圓融、風趣,但更剛硬,更積極,更豁達。白居易謂之“詩豪”,允稱公論。
劉禹錫和韓愈、白居易、柳宗元皆屬中唐詩人,幾人年齡相仿,私交甚篤。劉禹錫大器早成,一帆風順,22歲第一次參加科舉考試即進士及第,隨后,博學鴻詞科、吏部考試都是一次通過。后入幕杜牧祖父杜佑府中歷練,34歲即成為朝廷中樞,與王叔文、王伾、柳宗元一起組成永貞革新集團核心,史稱“二王劉柳”,端的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上?,他們的后臺老板順宗皇帝身染重疴,口不能言,被迫禪位,永貞革新僅幾個月就流產(chǎn)了。革新集團成員十人慘遭貶謫,風流云散,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從此,劉禹錫開始了長達23年的外放漂泊生涯。
劉禹錫做朗州司馬滿10年,終于盼到朝廷下詔回京?;氐介L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玄都觀賞桃花,并在朋友們的邀請下寫了一首詩《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睆念}目中的“戲贈”字眼到詩的后兩句,作品的怨刺意味明顯,對當朝新貴充滿譏諷和不屑。這下惹出大禍,立即遭致政敵的攻訐和構陷。憲宗皇帝本來對永貞革新成員耿耿于懷,召回京不過是為顯示政治開明故作姿態(tài)而已,這次揪住小辮豈能放過。于是,劉禹錫二月回京,三月就再度被趕出京城,到遙遠的嶺南做連州刺史。有意思的是,13年之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折騰,皇帝也換了好幾任,劉禹錫再度應詔回京。這次他做的第一件事,還是到玄都觀,寫下《再游玄都觀》:“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庭院廢了,桃花沒了,種桃的道士不知蹤影,哈,我老劉又回來啦!這真算是摽上勁了。這首詩簡直就是一紙宣言書,一位不屈、堅韌的斗士形象呼之欲出。如果說,前一首詩還重在發(fā)泄怨憤,后一首詩則宣示了勝利者的傲岸。你不是拿我的桃花詩做文章嗎?我老劉再來一首,看你咋樣?劉禹錫的骨頭真不是一般的硬!
人生歷經(jīng)磨難之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現(xiàn),或愁苦不堪,或一蹶不振,或自我了斷,劉禹錫卻是越挫越勇,不減其志。在一次宴席上,白居易為劉禹錫的境遇深感悲憤,當即以箸擊盤,賦詩一首:“……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醉贈劉二十八使君》)古人云:峣峣者易折,皦皦者易污。即使知曉才名卓犖的人容易遭受磨難,不過,你被折磨了達23年之久啊,也太多了吧!劉禹錫的回答卻一掃愁悶,盡顯昂揚豪邁:“……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保ā冻陿诽鞊P州初逢席上見贈》)“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這個千古名句就此橫空出世。聽聽這樣的詩句,多么讓人“長精神”!劉禹錫的目光已不僅僅只盯在自己的身上,一己的悲歡已算不得什么,千帆競發(fā),萬木蔥蘢,時代巨流滾滾向前,人間事物總還是美好可期的。
這種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在劉禹錫作品里一以貫之,仿佛黑夜的路燈照亮著人們前行的路。如《秋詞》之一這樣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宵?!彼斡裼醒裕骸氨?,秋之為氣也?!睂懬锍睢⒁髑锉殉梢环N文學傳統(tǒng),積習日久,但劉禹錫打破了這個傳統(tǒng),反其道而行之,獨出心裁,視秋天勝過春天,激情迸發(fā),豪情滿懷,毫無愁悶凄苦之氣,讀之給人以奮發(fā)進取的力量。再如他的《秋聲賦》,末尾有這樣的句子:“聆朔風而心動,盼天籟而神驚。力將痑兮足受紲,猶奮迅于秋聲。”這與《秋詞》的意旨是一脈相承的。我們也可對照一下宋代歐陽修的《秋聲賦》,雖然后者更為有名,其境界與氣度卻大異其趣。再有那篇膾炙人口的《陋室銘》,那種突破物質(zhì)拘囿、追求心靈至上的精神,如一枚火炬,點燃了無數(shù)后世清貧文人的靈魂圣火。“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還有諸如“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等等,這些千古傳誦的名句都出自劉禹錫筆下,莫不蘊含著滿滿的正能量。
白居易和劉禹錫同齡,在步入老邁之時,他寫了一首《詠老贈夢得》:“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余?!眲⒂礤a寫了一首《酬樂天詠老見示》回贈:“人誰不顧老,老去又誰憐?身瘦帶頻減,發(fā)稀冠自偏。廢書緣惜眼,多炙為隨年。經(jīng)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細思皆幸矣,下此便翛然。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眱蓭麑Ρ?,白居易的詩不免有一些衰頹之氣,而劉禹錫卻老而彌堅,壯心不已,在他心里即使晚景也依然是美麗的。“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說得多帶勁,迄今和曹操的“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一樣被諸多老年人當作“座右銘”,成為強大的精神支撐。
劉禹錫活了71歲,在古代絕對是“古稀”之齡,這是歲月對他樂觀人生態(tài)度的回報。他歷經(jīng)了8個皇帝,一個個只不過是過眼云煙,而他慣看秋月春風,嘴角抿著笑意留下諸多不朽的璀璨詩文。作為文人,總會有“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一般的感時傷懷、睹物思紛,而劉禹錫的神經(jīng)格外強韌,他的心空總是綺霞滿天,生生把中唐的詩寫出盛唐的氣象,剛勁、豪邁、樂觀、進取,放在今天也絕對是勵志的典范。“詩豪”之譽,當之無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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