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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子勇:“隔代親”與文化傳承

來源:光明網(wǎng) 作者:      2018-10-05

 

  今天研討會的主題很好——“激活傳統(tǒng),融入當代”。在改革開放40年的大背景下,觀察一個京劇院,分析一位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建構(gòu)三部作品在時代、在藝術(shù)、在京劇發(fā)展中的位置,為戲曲藝術(shù)作一個直觀的切片,通過分析一個人、一個團、三臺戲,打通微觀與宏觀。

  今天,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趕上了好時代,從上到下都重視。以京劇為代表的中華戲曲,是一劑祛火、清心、補元、固本的良藥,特別在各種新興娛樂花樣百出的今天,讓我們的心神變得清涼、柔軟、妥貼、細膩和愉悅。在全球化、多元化、信息化的時代,尊重、敬畏傳統(tǒng)顯得尤其重要。以京劇為代表的戲曲藝術(shù),千百年來滋養(yǎng)中國人的內(nèi)心,熔鑄中國人的精神……中國文化的個性、氣質(zhì)、神韻,黎民百姓的愿望、理想、吶喊和歡愉,那種令人向往、難以言說的美,都濃縮在活色生香、濃妝重彩的舞臺上,滲浸和生長在戲曲里。由于受儒家文化特別是宋明理學影響,中國人的人格總體上顯得內(nèi)斂、含蓄,甚至有點重復,個性多多少少被抑制,但因戲曲有了反撥、互補和解放。千百年來,戲在民間,是中華文化中最有活力、最具野性、最為多樣的汨汨泉涌的精神濕地。是民眾之詩、民眾之師,是狂歡節(jié),是鄉(xiāng)野無形祭場與圣殿,曾經(jīng)給歷史上農(nóng)耕社會單調(diào)封閉、循環(huán)往復的生活一點意外、一點艷遇、一點驚喜和感動,給幾千年艱難卑微、拮據(jù)節(jié)儉的民眾一點風情、一點歡愉、一點教化、一點張揚和放肆、一點沉醉和希冀。如果說塵土飛揚、漫長沉悶的封建社會是灰色的,中華戲曲給了他一抹奪目的云霞。這七彩云霞,照亮過多少人的一些人生場景,也點燃過那些目不識丁但終成鄉(xiāng)賢、霸主、梟雄乃至帝王的初心。中國人的漂亮、瀟灑、帥氣,中國人眉目傳情、舉手投足,中國人的范兒,濃縮在戲曲里。戲曲,是中國人心靈世界的那層最貼心貼肉、合身合形的內(nèi)衣和披風。

  黨的十八大以來,為振興戲曲,國家出臺了一系列保護政策和措施,戲曲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到了一個非常好的歷史轉(zhuǎn)折點。當人們?nèi)找娴皖^沉緬于虛擬游戲、社交網(wǎng)絡(luò)、微信抖音……暮然回首,會對戲曲油然而生一種親人重逢的親切和感動,把人們從滿滿當當、喧囂嘈雜、忙碌奔波、焦灼不安中解脫出來,讓你一頭扎進祖先的懷抱,沐浴在一個清幽可人、景色迷人的清潭里,得到詩意的棲居和心理恢復。

  這是負重爬坡行進的時代,就要看到、就要抵達輝煌峰頂;這也是一個紀念和告慰的時代,漸漸升起濃濃的鄉(xiāng)愁,回望來路和先賢,讓我們更加自信于優(yōu)良的傳統(tǒng)、血脈和身份。社會越是現(xiàn)代化,越是創(chuàng)新變革和快速發(fā)展,到了一定時間節(jié)點、積累到一定程度和規(guī)模,也會變得開始回眸、開始尋根、開始撿拾一路狂奔中那些過去可能忽略掉的精彩細節(jié)。40年,這兩種的浩大行進,斗轉(zhuǎn)星移和隔代移情,同樣的壯觀、深入和意味深長。也許,這也是成長的辯證法、歷史和社會的辯證法。

  我越來越感到,這種復調(diào)開始形成。好像一個主旋律,行進發(fā)展到一定時間和高度,起先那種藕斷絲連、若隱若現(xiàn)、如影相隨、不易覺察的另一種情緒,如同DNA的雙螺旋,終于趕上來,開始強起來、亮起來,糾結(jié)在一起,如舞蹈的隱形伴侶,再也無法遏制,加入激情澎湃的合唱與奏鳴。真正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歷經(jīng)滄桑變幻,歸來依然少年。也許這就是“歷史的補償機制”,是社會發(fā)展中迷人的“螺旋上升”,是人倫血緣的“隔代移情”——“隔代親”。

  我們這些60年代出生的人,知識結(jié)構(gòu)有很大缺陷。僅有的知識是狼吞虎咽、突擊惡補而來,吃象比較難看,食物不夠豐富,消化不良。歷時地看個人的知識譜系,成長階段是一大片的荒蕪和空白,然后80年代突然了了草草、密密麻麻、亂成一團補了一大堆人生作業(yè)。如同我們的身體,過去是營養(yǎng)不良、發(fā)育遲緩,緊接著是臃腫不堪、“三高”。我曾發(fā)明一句話:你在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你就是什么。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天下皆備于我”,每一代也有每一代的局限。雖然知識結(jié)構(gòu)有缺陷,但感覺敏銳、野外經(jīng)驗深刻,如同倉皇流竄于貧瘠荒野,兩眼放光、直觀大開的餓狼。對戲曲,我的“初乳”,就是從電影和廣播中得來的“樣板戲”,因而今天面對這么多研究戲曲的大家、老人家,就比較怯場。但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感到時代的變化,其先聲也從戲劇的變化中得來。

  對我而言,有三臺戲印象深刻、不可磨滅。一個是話劇《于無聲處》,我第一次看演員在舞臺上演戲,看的就是這臺戲。在我生活過的那個偏遠的邊疆農(nóng)場的團部禮堂里,舞臺兩側(cè)的角上立著大鐵皮火墻和鐵爐,爐火正旺,煙霧彌漫,鐵爐和鐵皮火墻洇出火焰的羞紅。舞臺上端懸著兩盞明亮的汽燈,打足了氣,燈泡燒的幽藍白熾,每到換場就挑下來打打氣。舞臺上團部宣傳隊的演員在演一部和天安門廣場有關(guān)的戲,演歐陽的是后來在全國都些名氣的王星軍。這樣偏遠的一隅,演著一部內(nèi)容同樣偏遠而異樣的戲,雖沒看明白,但我受到刺激,隱隱感到新的時代正揭開她面紗的一角,新的、變革和變化的力量,就要登臺上場了。一個是在農(nóng)場團部的露天電影院里,看評劇電影《劉巧兒》,在大月亮地兒里,當著幾千觀眾,新鳳霞扮演的劉巧兒,面對馬專員,一口一個“我愛他……”。這甜美明亮、深情大膽的表白,經(jīng)過高音喇叭放大,響徹邊疆遼闊無邊的農(nóng)場與曠野。要知道,那個年代,男女之愛的“愛”——這個字,已經(jīng)被刪除了很長時間,打我記事到十五、六歲,沒聽過這樣的表述,現(xiàn)在公然當眾大聲的唱出來了。我很震驚,有點莫名的興奮,又有點覺得這電影有點黃,有偷看禁書之感。還有一個,也是臺是戲劇電影,是豫劇《卷席筒》。我沒去看,大家說得帶手絹,很悲。當從三營營部那個不帶圍墻的電影院,隔著兩里地,忽高忽低傳來小倉娃如泣如訴、聲嘶力竭,呼天搶地的吶喊、哀求哀告的哭腔時,我隱隱感到巨大的不安。我預習著高考,但這一絲不絕如縷、柔韌但割破心神的悲從心來的情緒,把我罩住,越來越緊、無處躲藏。說不清是總理、主席去逝后隔年隔月的悲傷重燃,還是社會經(jīng)歷動蕩之后大眾大面積地舔?各自的傷痛,總之是解脫、渲瀉、祭奠,是卸去桎梏后長喘一口氣,是一一撫平經(jīng)年的磨難和委屈。這三臺戲,就是我在“樣板戲”之外的另一種戲曲的“初乳”。后來工作,一直和文學、文化,和藝術(shù)、舞臺打交道,舞臺這一塊主要是歌舞,戲劇戲曲少一點,來北京后看的多一點。但讓我感受強烈的,仍然十是那三臺戲。為什么會這樣?一是年輕,感覺敏銳;二是這三臺我在偏僻之境偶然遇到戲,其實是從大時代的深處和中心、一路漂流到大國邊疆的巨變的先聲,如遠雷雖緲緲而驚心,如深涌雖靜流但擴展到天邊就會有一線細浪。“戲”“戲”,簡繁拆開來,是“又”“戈”,是“虛”“戈”,如此尖銳和虛妄,貌似游戲,但實為歷史之風、時代之風、心靈之風。這起于心底、發(fā)于青萍之末的風,是先聲,是颶風,塑造我、塑造我們。

  進入新世紀時,中國城鎮(zhèn)化率大致40%左右。也從那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工作提擋換速、加快步伐。與之前的民族民間文化保護工作、與80年代開展的“十大集成”等重點工作相對接。更多的人開始回望傳統(tǒng)、思考傳統(tǒng),開始更有系統(tǒng)、更有力度保護工作。由于現(xiàn)代化、城鎮(zhèn)化的積累、提速,由于文化傳播方式在信息時代發(fā)生劇烈遷變,改變了原有的傳承環(huán)境,也由于我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十分豐富、保護傳承工作十分繁重,有一段時間,一些人的心態(tài)非常著急。我們在地方,就更是一著急就容易激化,手忙腳亂、心焦火燎,有點搶救完、保不住、傳不下去的絕望,進而有點“文化至上主義”、“文化決定論”的心態(tài),有點堂吉訶徳不合時宜的理想主義的絕訣和悲壯,甚至有點埋怨過快的發(fā)展速度、過大的文化變遷和人心不古……但急中生智,急中也會冷靜下來,回到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開始坦然一些。后來想得明白一些,感到中華文明有另一種傳承機制,文化、文明除了顯性可見的,無非是一個民族一代代心靈的創(chuàng)造、托付和傳遞,而這里面,心理結(jié)構(gòu)、思維方式、情感特點、行為邏輯,如同運送大船、推動巨石、切割出峽谷的巨流,有些當時看難以為繼、無法傳續(xù)的東西,會被隱匿的時間隧道所偷渡,最終會留下來成為不朽的見證。這就是“隔代親”“隔代移情”。

  什么叫“隔代親”“隔代移情”呢?幾千年來,東方的父子關(guān)系永遠都是嚴峻的。生存的窘迫和不易,父親總是要在外打拼、操勞,要養(yǎng)活這個家,支撐這個多子女的大家庭。因此他對孩子的感情,特別在多子女家庭,往往是粗糙的、簡陋,疏于照顧和表白。生存發(fā)展的主題永遠像達摩克利斯之劍,懸于前途。但是你看,又幾乎所有的父親成了爺爺之后,突然對孫輩迸發(fā)火山噴發(fā)般熾熱的愛,寵著護著,舉到頭頂如同神明。正所謂“嚴峻的父親,慈祥的爺爺”。但別忘了,那是一個人,無非在斗轉(zhuǎn)星移中發(fā)生隔代移情。

  我想,40年,如果把歷史人格化,欲望、商品經(jīng)濟、自由競爭如同“本我”,翻滾、沖撞、狂野而不可遏制,需要“自我”去馴化、駕馭和規(guī)順,使其免于瘋狂,當快速成長到了一定階段,“超我”會冉冉升起,如同鄉(xiāng)愁、傳統(tǒng)……那些遙遠、明亮的記憶,開口發(fā)言。今天,中國的城市化率到60%,本我、自我和超我,更加合諧于一體,靈與肉、形與神、身體與心智,取得平衡??倳浾f:“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數(shù)量、速度,讓位于求美求好,讓位于善、質(zhì)。當代的身份轉(zhuǎn)換,出現(xiàn)歷史契機,為更好地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開辟通衢大道。

  今天是討論尚長榮先生的三部戲,我長期地處僻境,尚老師的三部作品,對不起,只看過《貞觀盛世》。當時是作為第一屆國家舞臺藝術(shù)精品工程的評委,在上??吹?。記得戲中有一場,月光下,一株巨大的梨樹,樹干黢黑粗糙,梨花遮天蔽日擠滿半個舞臺,灼灼其華如碩大的繁星,輝映唐帝國深遠的夜空。梨樹下,中國歷史上兩個了不起的大男人——李世民和魏征,聲若洪鐘、一板一眼地討論政治問題。我在想,這盛世就像那顆大梨樹,繁花似錦、美不勝收,但若不能廣納賢才和忠言,一樹繁花也脆弱無比,一陣風雨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了。要使梨花永遠綻放,魏征和李世民高一聲低一聲的討論爭辯就不能停下來——那些歷史上最生動的言辭,就是這一樹灼灼其華、綻放至今的梨花。

  后來,主持國家藝術(shù)基金管理中心的工作,和尚老師有了更多交往。尚老師是國家藝術(shù)基金理事會中唯一一個在省市工作的理事,但尚老師是這五年參加理事會議最多、也最準時的理事,是遵守紀律的模范,是模范理事。記得有一次尚老師實在錯不時間、無法來京開會,就多次打電話請假,我還保留了尚老師的墨寶——用毛筆書寫的、快遞而來的、非常漂亮的請假條。

  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最能養(yǎng)人,是母親做的飯。我們要端住這碗飯,不然就得去要飯了。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shù),也最能解毒,解水土不服之毒,解垃圾食品之毒。優(yōu)秀的傳統(tǒng)藝術(shù),是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觸發(fā)靈感的源泉——最杰出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也往往是被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所夾持、被當代所賦能、為青春的世界所孕育催生的寧馨兒。

  (本文系根據(jù)“激活傳統(tǒng),融入時代——尚長榮‘三部曲’與上海京劇院的藝術(shù)實踐”研討會上的發(fā)言錄音修訂整理而成。)

  原文鏈接:http://share.gmw.cn/culture/2018-10/03/content_31511226.htm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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