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近代名人畫像(局部)
耀紅是我的同事、老鄉(xiāng),年歲亦相若,我因早生數(shù)月而得“兄”之虛名。然其性情超邁,天分過人,常仰觀星月,內(nèi)斂無數(shù)光芒,俯察物類,胸藏萬千丘壑。而博覽群書,幾乎過目成誦,觸事抒懷,無不逸興遄飛。乃至談則咳唾生珠,寫則筆走龍蛇,冷眼覷世,熱腸助人,吾景仰之,每稱必呼之曰“耀紅兄”。
多年前,耀紅從益陽師專畢業(yè),分到長沙市一中,杏壇一登輒成名師。后調到湖南教育報刊社,一邊師從周慶元、張楚廷教授,斬獲博士學位。主持《湖南教育》文科版期間,矢志貫通湖湘文化與語文教學,既為文化傳承提供膏腴沃土,又使母語學習得到優(yōu)質載體——“湖湘語文”絕非概念炒作,更不是空洞口號,它通過品牌欄目、精準策劃以及豐富的課堂,成為國內(nèi)以文化引領語文的一道亮麗風景。其中“湖湘語文行”專欄,作者全系知名作家,強調地域特色,拓展語文維度,凸顯湖湘魅力,一時應者云集。惜因崗位變動,耀紅奉命轉戰(zhàn)新媒體,“湖湘語文”頓如風中飄萍。到了更陌生的領域,有了更繁忙的工作,但耀紅分明已聞到湖湘大地的脈息,他眼里一直晃動著這片土地上那些人杰的衣袂鬢影……利用業(yè)余時間,他悄悄行走于三湘四水,以一雙銳眼、一抹靈犀、一片赤子之心,讓寂靜的山水騰躍起來,讓寂滅的先賢蘇醒過來,讓看上去熱鬧非凡,喧囂于各種廣告、公文、商業(yè)活動,實則形骸腐朽、靈魂寂漠的文化鄉(xiāng)愁,重新變得鮮活、豐沛而充盈。
“‘道’,還有哪一個漢字比它更飄逸更深遠?它的筆觸里,有日月經(jīng)天的照耀,江河行地的滋養(yǎng),孤舟濟海的渡讓。”(《千年問道》),大自然對人類已經(jīng)夠成全的了,關鍵是,我們自己內(nèi)心的日月能否沖決狹隘的迷障,覆蓋環(huán)宇;我們思想的江河能否突破黨同伐異的藩籬,周行于廣袤原野;我們意志的孤舟能否堅定地劃行在漫漫求索的大海上……書生黃耀紅舉目四顧,雖然耳朵里塞滿信息時代的轟鳴,然而浮云蔽日,大道茫茫,湘流浩蕩,濁浪滔滔。他想起了一個人:
“船山避吳三桂于麋鹿洞時,已年近花甲。背彎,發(fā)白,眼花。你想啊,春天的麋鹿洞里,那么濕,那么黑,那么冷。雨腳如麻,布衾似鐵。除了蟲鳴,萬籟無聲。老人枯坐于洞中,就是一個難民。然而,有誰知道他的心中依然升起了明月,依然在冥想著宇宙、生死、人性的諸多命題?”(《明月船山》)
幾百年之后,在手機控制人手、電腦壓制人腦的時代,這些命題解決了嗎?不錯,我們有幸生活在和平年代,但難道沒有淪為快節(jié)奏、高壓力現(xiàn)代生活的“難民”?難道沒有遭遇到不安全食品的“雨腳如麻”,沒有感受過沙塵暴、霧霾的“布衾似鐵”?可見,心中有一輪明月是何其重要!
于是,在這個信息讓人耳聾目盲、利益讓人心焦神燥的時代,耀紅的心頭一再掠過古圣先賢的精神氣韻:
“從屈子身上,你看到的并不只是悲苦表情,也并不只是蒼涼背影,你看到的,是壯志未酬的生命毀滅,是以死明志的堅貞,是生命融于自然的赤誠,也是超越凡俗的神之境界與仙之氣質?!保ā躲枇_江》)
“在賈誼那里,仁與義,道與德,如那平定天下的火把,蜿蜒于起伏的山路?!保ā豆啪疅o言》)
“在一個虛文藻飾、唯唯諾諾的士人語境里,魏源著力凸現(xiàn)的‘經(jīng)世’二字,與其說是打破習慣的擔當,不如說是直面現(xiàn)實的勇敢?!保ā渡礁咚熀I巷L》)
“言辭之切,膽氣之壯,讓人看到:所謂中庸,遠非失去熱血、棱角和擔當?shù)姆埏椞?。中庸思想全在于一個‘宜’字——因時制宜,因地制宜,因勢制宜,不知其宜,不能‘用中’?!保ā栋倌旮缓瘛罚?/p>
“想那大漠孤煙之外,刀劍與戰(zhàn)馬是左宗棠的威風和膽識,而至今猶在的那些楊柳、那些綠洲,何嘗又不是這個湖湘之子的柔情與大愛?”(《膽識才氣》)
“黃興因‘無為’而成就至大的‘我’,因‘篤實’而顯示了至大的‘智慧’。黃興之后,再無黃興。這是從官本至上、迷信權力的中國文化里綻放出的一束千載難逢的人格之光?!保ā队惺繁赜兴谷恕罚?/p>
“我想,仕于隋廷的歐陽詢,眼里追摹著《蘭亭集序》的怡人春色,筆墨卻不自覺地滲入了北國剛正。那里從來不乏篆書古意,魏碑堅定。那種嚴整,那種森然,那種崢嶸骨氣,都是他內(nèi)心的風景?!保ā稌脩压拧罚?/p>
……
如今,他們巍然屹立于湖湘大地,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大放異彩,早已被界定為“人中之龍”??稍诋敃r,誤解、悲屈、厄運,無不成為他們砥礪前行的試金石。屈原留下震爍古今的天問后自沉于汨羅;文筆氣貫長虹的賈誼落入“妒賢嫉能的人性黑洞”;曠世奇才王夫之,終其一生都在逃離、沉默和隱忍;魏源聽見了世界的心跳,“他的時代并沒有給他一聲應有的呼應”;和馬克思同年出生的郭嵩濤看見了文明的真容,卻只是“斯人獨醒”。譚嗣同和宋教仁,均在人生盛年時,獻身于對變革維新與民主自由的追求,他們是青春煥發(fā)的“兩昆侖”,以其卓越的英才和澎湃的熱血,擦亮了陷入沉沉黑暗的中國近代史。
這么多年過去,我們驚訝于科技的突飛猛進。卻發(fā)現(xiàn),它雖然改變了生活,卻不曾改變世道人心。寬帶提速沒有讓那些狹隘的胸懷變得更寬廣,智能機器人的出現(xiàn)也沒有讓人們不再嫉賢妒能,生活方式的多元更沒有演變成思維的活躍與想象力的提升……相反,人們有更旺盛的精力,有更先進的技術平臺,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無限拓展“人性黑洞”,開發(fā)互掐潛能。無論個體還是群體,無論單位還是家國,都不得不在所謂快速發(fā)展的軌道上奔馳,他們很難平心靜氣地對視和對話。船山先生藏身的麋鹿洞前,是遠遠勝過蛟龍的、不可一世的高速公路……在這樣的背景下,耀紅秉持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與責任,穿越時空,返回并不算遠的古代,將敢為人先的湖湘英杰、沉金積玉的湖湘文化與傳道授業(yè)的語文課相結合,以此告訴孩子們:“世間所有的美與創(chuàng)造,從來就是一種生命沉醉,更是一場生命救贖?!?/p>
人性不可苛求,文明自有溫度。嶺之北,湖之南,這是一片怎樣的熱土??!耀紅搜履圣跡,苦研經(jīng)卷,融入激情,自出機杼,為文23篇,結集為《吾土吾湘》。人皆喜其詞句奇麗,語調鏗鏘,文如詩畫,倚馬而成;除此之外,我更嘆服耀紅文章里所呈現(xiàn)的悲憫情懷與博大氣象。像耀紅這樣的才子,為文并不難,而他選擇的,卻是艱深冷僻的求道之路,與那些競奔于名利場上的袞袞諸公形成鮮明對照,我不禁為之擊節(jié)叫好!
【責任編輯: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