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地壇公園,楓葉鋪鋪展展地擁在一起,銀杏也黃得浩浩蕩蕩,只差再多幾夜的涼風,就會落英繽紛。
有了人間煙火的園子,在人盡消散后,又回到它孤獨曠靜的模樣,守著天圓地方,數(shù)著歲歲年年。
無論過去多久,地壇應該記得,有一個人,搖著輪椅,一次次走來,逃也似地投靠這一處靜地,在這兒呆坐張望或是睡了又醒。
很多人想著,要來看一眼這里門壁上淡褪的朱紅,古殿檐頭被剝蝕的琉璃,去嗅一嗅這里是不是還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
或者試圖去弄清,一個無措的靈魂,是如何不期而至竟仿佛走回到生命的起點。
無論是誰,走在地壇公園,都不由得念叨起這個名字,史鐵生。
中學語文課本里,有史鐵生最著名的散文《我與地壇》。直到如今,先生厚重的溫情與傷感的哲思依舊氤氳在心間。
史鐵生21歲癱瘓,59歲離世,38年的光陰里,疾病纏身。他的一生,都在與死亡搏斗,他曾說“我的職業(yè)是生病,業(yè)余寫點東西?!?/p>
他曾多次想自殺,卻又堅強地活了下來。他說:“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
他和每個青年人一樣,因不解而痛苦,因瘋狂而沉淪,但最終,他將無法展翅的悲戚淬煉成對生活轟轟烈烈的熱愛。
他留下20部短篇小說、6部中篇小說、2部長篇小說、18部隨筆散文及其他,還有2部電影劇本。這些文字是真正向死而生的箴言,讓你在生命的幽暗中觸摸到光。
“偶然是唯一的真實”
1969年,知青上山下鄉(xiāng)的活動如火如荼開展。汽笛一聲長鳴,帶著一個叫史鐵生的“知識青年”駛向陜北的一個小農(nóng)村,清平灣。
“我們那個地方雖然也還算是黃土高原,卻只有黃土,見不到真正的平坦的塬地了”。貧瘠的土地上,卻有十足的煙火氣,史鐵生在那里和“破老漢”喂了兩年的牛,日子雖然清貧,卻并不寂寞。
但正是這些谷堆、麥垛,山坡上的胡蒿和溝壑里的狼牙刺,成了史鐵生最后用腳走出的風景。
一日,史鐵生和往常一樣,到山里放牛。突然,暴雨冰雹襲來,躲閃不及的他,受風寒因此病倒,高燒不斷。燒退后,他就感到了腰腿疼痛。
未曾想小疾衍成大患。1971年,因為腰疼加重,史鐵生住進了北京友誼醫(yī)院。
走路越來越費勁的史鐵生,開始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他會把雞蛋羹一下扔向屋頂、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
史鐵生的妹妹史嵐后來回憶道:“我親眼看見他把一整瓶藥一口吞下,然后疼得在床上打滾,看見他一把摸向電源,全院電燈瞬間熄滅,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懼和絕望。”
一入院便是一年,史鐵生盼望著自己的病痛能夠得到緩解,有朝一日仍舊能向普通的青年一樣,在胡同里穿梭,去上坡上奔跑。
但是他的希望很快就被徹底澆滅了,一年之后,剛過了21歲生日的他,被命運宣判:他將終身癱瘓
這意味著,他無法雄心壯烈地踏破河山,即將成為家庭的負擔,甚至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去自由自在地戀愛,他的命運將捆綁在一臺冰冷的輪椅上,他將帶著這始料未及的殘缺度過一生。
他曾寫過:“我盼望夜晚,盼望黑夜,盼望寂靜中自由的到來,甚至盼望站到死中,去看生?!?/p>
無法外出的日子,史鐵生瘋也似的閱讀,不停地寫作,用力地推開宿命的大門。
他寫出這樣的句子——
但是太陽,
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
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
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散烈烈朝暉之時。
破譯了宿命,平息了史鐵生的憤憤不平。
他出院后的第一輛輪椅,是他的父親和鄰居一起設計、找材料、再拿著各種零件找地方焊接,最后自己安裝而成的。有了它,史鐵生就可以從那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出來,在院子里自由活動。
他的第一輛手搖的三輪輪椅,是他的同學們湊錢買了送給他的,他搖著它去過好多地方,也去了地壇。
癱瘓后的史鐵生一邊寫作,一邊找工作。工作后,每天就搖著輪椅到街道工廠去上班。在仿古家具上畫畫,每月掙十幾元錢貼補家用,一干就是7年。
在《山頂上的傳說》中,史鐵生這樣說:“上帝給你一條艱難的路,是因為覺得你行。如果注定有人倒運,那么還是讓我來吧,沒有誰能比我應付得更好了?!?/p>
“人定勝天,是一句言過其實的鼓勵”
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生而為人,終難免苦若無主,你便是多么英勇無敵,厚學博文,多么風流倜儻,世界還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無知無能的地位。
1998年,癱瘓的史鐵生,又得了尿毒癥,從此一生只能插著尿管,隨身帶著尿壺,且必須依賴血液透析來維持生命。
隔日一次透析,一周三次,每次4個半小時,剩下的時間,每天也就能寫兩三個小時。即使這樣,史鐵生在4年里寫出了十幾萬字的《病隙碎筆》。
不透析的日子,史鐵生會搖著輪椅到院子的西面,對著一棵玉蘭樹靜靜看書。如果是冬天,就搖到院外墻根,只有那里有太陽。如果是夏天,常有幼兒園的孩子來院子里繞一圈。不時有鄰居過來打個招呼,或聊兩句。
“生病的經(jīng)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fā)燒了,才知道不發(fā)燒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詳。
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又生出褥瘡,蔡明白端坐的日子多么晴朗。后又患尿毒癥,經(jīng)?;杌枞徊荒芩枷?,就更加懷戀起往日的時光。終于明白,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任何災難前面都有可能要加上一個“更”字。”
“你正是我想象的樣子?!?/strong>
走出孤獨,回歸樂園,這樂園,便是愛情。那是所有不幸中最值得慶幸的事,史鐵生遇見了他的妻子陳希米。
陳希米比史鐵生小10歲,她是西北大學的學生,學數(shù)學,卻熱愛文學,樂于搞“跨學科”交流。她還是西北大學中文系學生刊物《希望》的骨干之一。而史鐵生的作品首次變成鉛字,就是在這本刊物上。
距離阻擋不了靈魂的交流,熱愛文學的陳希米開始和遠在北京的史鐵生通信。
1989年,已經(jīng)從文字中惺惺相惜的兩人,終于見面了。
在雍和宮附近一條臨街卻又幽靜無比的胡同里,在一間低矮的小平房里,陳希米出現(xiàn)在了史鐵生面前,而史鐵生的第一句話便是:“你正是我想象的樣子?!?/p>
他若是躺倒的河床,她便是悠悠煙水,遇見她以后,生活便會蕩漾開去,不再風雨。這一年,他們倆結婚了。史鐵生38歲,陳希米28歲。
陳希米右腿輕微殘疾,但她用她僅有的一條好腿,充當史鐵生的雙腿。他們的日子過的充盈而溫暖。
史鐵生曾孩子般地說,只要有炸醬面吃就能活。
可他們的食品遠炸醬面豐盛,他們還有電動輪椅,有移位機。他們還有善良可愛的小阿姨,幫著他們料理家務。若小阿姨不在,他們也怡然自得。
她念著她喜歡的書上的句子,他就聽這樣的句子,時不時地點頭。
他們不買房子不還貸款,不評職稱不做官,清清淡淡,純粹自然,歡呼和抑郁都與他們無關。
史鐵生說:“你來了黑夜才聽懂期待,你來了白晝才看破樊籬?!?/p>
陳希米說:“自己是史鐵生妻子所以才要做更好的陳希米?!?/p>
直到史鐵生生命的最后一刻,陳希米去旁邊病房辦理史鐵生捐獻器官手續(xù),希米剛走,史鐵生就“全身掙扎,心電圖立刻亂了”,可陳回來一弄,好了。
陳再去,史又鬧,陳只好把手續(xù)拿到病床旁邊辦,史鐵生就“安安靜靜了”。
他從來不想到達什么彼岸,因為執(zhí)子之手,一路安心。
“人生來不想死,但人生來來就是在走向死”
2010年最后的深夜,史鐵生從醫(yī)院做完透析回家后,感到頭疼、惡心,并嘔吐,之后因昏迷被急救車送往醫(yī)院。救護車在寒風中呼嘯著開路,家里的車、朋友們的車閃著燈,鳴著笛一路跟隨。
史鐵生再也沒有醒來,雖然命運在他年輕時殘酷地將他摁在了輪椅上,可他的靈魂一直倔強地站立著,而這一次,他終于還是離開了這個他用力熱愛的世界。
“現(xiàn)在我常有這樣的感覺:死神就坐在門外的過道里,坐在幽暗處,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
不知什么時候它就會站起來。對我說: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說。但不管是什么時候,我想我大概仍會覺得有些倉促,但不會猶豫,不會拖延。
‘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我說過,徐志摩這句詩未必牽涉生死,但在我看,卻是對生死最恰當?shù)膽B(tài)度,作為墓志銘真是再好也沒有?!?/p>
斯人已去,轉眼就快要第7個冬天了,他依然是讀者心中那個參透生死、寫盡生命質感的作家。
正如他所說:“生命分為兩種:一種叫作有限的身在,一種叫作無限的行魂?!?/p>
世界是殘酷的,生而為人,我們卻要不斷地揉進希望。因為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
世間困苦,史鐵生一筆江河,從容豁達。
周國平說:“智慧就好像某種‘分身術’,要把一個精神性的自我從這個肉身的自我中分離出來,讓它站在高處和遠處,以便看清楚這個在塵世掙扎自己所處的位置和可能的出路?!?/p>
荊棘載途,我們書寫芳華,山高水險,我們乘風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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