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谷融老先生98歲了，與時間攜手走過一個世紀，歲月只沖走了過往，慷慨地為他留下了健康和安好。近來，近百歲老人乘高鐵赴京開會等新聞見諸報端，令讀者驚嘆驚奇錢老高品高質(zhì)的晚年生活。華東師范大學二村一排排樸素的三層小樓里，有一處是錢老的家。作為學校瑰寶級的人物，他毫無特殊地和其他教師共居一處。當我懷著忐忑前去探望采訪時，發(fā)現(xiàn)老先生竟然住在最高的三樓。幾段折轉(zhuǎn)的木樓梯，通往這位中國現(xiàn)當代文藝理論家的居所，也通達一位大家學者波瀾起伏的百年人生。

　　1.作代會最高齡參會者 

　　門鈴響過，開門的就是錢老本人。他拄著拐杖，白晳清瘦，精神甚好。把我讓進自己的臥室，錢老指著兩張座椅，讓我選擇坐哪一張。我坐下后，他又關切地問是不是坐得舒服。環(huán)顧房間，擺設簡單素樸，而窗前柜子上的一尊半身雕像格外引人注目。雕像是錢老本人，戴著標志性的八角帽，笑瞇瞇地看著前方。錢老說，這是上海作家協(xié)會贈送的，雕像是圓圓的臉龐，創(chuàng)作它時自己還不這么消瘦。

　　說起去年底乘坐高鐵去北京參加第九次作代會的軼事，錢老說，現(xiàn)在只要有活動邀請，他都愿意出席參加。作代會他已經(jīng)出席了六次，也是與會者中年齡最大的。他又補充說，其實四川的馬識途年紀還要大些，但他不去，“我就是年齡最大的了，而且好多年都是最大的了?！笨鞓分橐缬谘员怼ｅX老說，自己剛剛又去了浙江臨安出席活動，他喜歡出門，喜歡和年輕人呆在一起，一兩天的旅程不算什么。

　　現(xiàn)在，錢老和外孫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兩個重孫年齡尚幼，小的寶寶只有一百天大，所以錢老家里隨處可見的是玩具、客廳地板上鋪著的彩色拼圖，學者家中常見的書柜和藏書卻不見蹤影。錢老慢悠悠地又向我說起那個曾被媒體報道過的趣事：“我把書都處理掉了，誰喜歡誰拿走。陳子善愛書如命，他來了，挑走了兩個大麻袋。我留下一些英文原版書，剩下的就都賣了，剩下的這些論斤賣，還賣了一萬二千塊?！?/p>

　　2.說真心話什么都不怕 

　　大部分藏書都賣了，但讀書的習慣卻永遠保留著。大家都知道錢老喜歡讀《世說新語》，他房間座椅邊擺著一摞書報，最上面的就是一本綠色硬皮《世說新語》。錢老說，《世說新語》共有六個版本，自己讀了一輩子，現(xiàn)在沒事還拿起來翻翻，而且總能從中讀出新意。

　　雖然已經(jīng)年近百歲，類似“重孫幾歲了”這樣的問題，錢老會記不清了，但一說到學術問題，他的記憶力驚人的好。中國古典文學博大輝煌，研究文藝理論的錢老沉迷其中。他極推崇《詩經(jīng)》《楚辭》《漢賦》。中國現(xiàn)代作家中，錢老最愛魯迅和周作人，戴望舒和聞一多他也非常肯定。他特別向我提到何其芳，坦承自己的詩化散文集《嘉陵江畔》就是模仿何其芳的《畫夢錄》創(chuàng)作的。外國作家中，他則喜歡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羅曼·羅蘭、巴爾扎克。

　　之所以推崇這些作家和他們的作品，錢老說，他衡量好作家的標準是真誠，“真誠是作家的第一要務”。他向我重申自己一輩子的堅持：好的文學作品必須能洗滌提升人的靈魂，能美化人的精神，這就要求作家有一顆真誠的心，這樣你寫的作品才能有情致、有東西。文章要寫得“事外遠致”，既反映現(xiàn)實，又能感動人、影響人、提高人。

　　作為現(xiàn)當代文藝理論家，錢老在學術工作中難免要評判很多作品，所以經(jīng)常會招致不滿和爭論。我問錢老怎樣看待這個問題，他說：“我一輩子都說我自己想說的真心話，沒有一句是胡謅的，評論作品都從作品本身出發(fā)，從沒有一點惡意，我怕什么呢！”

　　3.隨遇而安，無所用心 

　　真誠不僅是從事文藝理論研究的錢老衡量中外作家作品的標準，也是他自己做人和做學問的標準。但這兩個字做起來并不容易，也給他的人生帶來了起伏曲折。

　　1957年，錢老發(fā)表了那篇招致無數(shù)批判的《論“文學是人學”》的文章。他回憶說，“我是個很懶的人，平時只當老師教教書，從來不寫文章的。但當時學校要開討論會，動員大家都要寫，我才動筆寫了這篇?！卞X老反對把文學當作政治工具，在文章中呼吁文學回歸人學的文學觀立刻遭到漫天批判，他38年的挨批生涯自此開始。

　　隨后，不知悔改的他又寫了《〈雷雨〉人物談》，被認為美化周樸園和繁漪，宣揚人性論，是《論“文學是人學”》反動觀點的具體運用。“上海作協(xié)開了48天的會批判我，可我問心無愧啊，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據(jù)說，錢老當時不是作協(xié)會員，但為了讓他現(xiàn)場接受批判，學校特別派小汽車把他送到會場。聽到別人歪曲離譜的發(fā)言，被批判的錢老忍不住發(fā)聲，為自己喜愛的巴爾扎克、托爾斯泰分辯幾句，結果引發(fā)又一輪批判。

　　百歲老人對當年的批判會記憶猶新，“48天”他反復說了幾次，那個時代給他留下不能磨滅的記憶，但沒有磨滅他對文學和人性真誠美好的認知和堅持。

　　無妄之災后是38年的講師生涯。因為遲遲不能摘帽平反，學校不給他晉級評定職稱，錢老平靜地當了38年講師。這期間，他該上課上課，該生活生活，居然還在沒有教授名頭的情形下帶了研究生。

　　“隨遇而安，無所用心”是錢老總愛說的八個字，他用此評價自己的一生。但在他謙虛的自我定義里，是心境高遠的學者對生活的歷練通達。所以，錢老的講述中，不只有倒霉的48天批判會、38年講師，還有幸福幸運的280元工資?！拔耶斨v師時，每月有280元的工資，比很多教授都高，所以我的生活很好。我們?nèi)医?jīng)常下飯館，批判會一完，我們就去吃飯。那時上海有名的飯館也不多，每家吃半年，我們都吃遍了?！崩先讼沧套痰卣f。

　　4.自在自律的長壽生活 

　　錢老現(xiàn)在的生活非常規(guī)律。每天早上7點起床，晚上10點睡覺。家中保姆說，老人和大家吃一樣的飯菜，沒有什么特殊要求，只在上下午各加一次牛奶。

　　錢老年輕時就愛吃會吃，問他現(xiàn)在愛吃什么，他說愛吃海鮮，特別喜歡龍蝦和三文魚。家里有時會蒸龍蝦，但“龍蝦太貴了”，吃三文魚多一些。

　　熟悉錢老的人都知道他喜歡打麻將、打橋牌、下棋，我問他現(xiàn)在還玩這些嗎，他笑說沒人跟他玩了，平時大家都有事情忙，湊不齊人手。他白天的休閑活動就是看看書，讀讀報，晚上看會兒電視，主要看戲曲頻道?！拔乙郧皭劭此氖甏拿绹娪?，現(xiàn)在愛看戲曲，京劇、越劇、昆曲、黃梅戲什么都好。我其實不是看，是聽，聽戲曲不用費心思，自由自在，所有有要求的東西我都不喜歡。”他說。

　　從1972年，錢老就開始到家附近的長風公園散步，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xiàn)在。在政治形勢緊張、受批判的日子，他每天到公園走走，在湖邊坐坐，排遣壓力，舒解郁悶。今時，每天下午4點以后，一位白發(fā)清癯的老者在湖邊長椅靜坐，已成為長風公園的一道風景。

　　我陪錢老慢慢走入公園，他向我介紹這里的湖原來叫碧螺湖，這里的樹都很有年頭了。迎面總有散步鍛煉的人走上來與錢老打招呼，他都一一回應。一位白發(fā)老先生閃過，錢老大喊“老張”。老張驚喜駐足，和錢老握手寒暄問候。待他轉(zhuǎn)身離去，錢老對我說：“他也是華師大的，是我學生，1959年畢業(yè)的?！?/p>

　　我被他精準的記憶力驚住，也似乎找到了這位世紀老學者泱泱學養(yǎng)的根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