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作品的高貴氣質來源于建筑家和構造家的高貴氣質。

　　4 月 26 日即將迎來華人建筑師貝聿銘的百年壽辰，全球各大機構都用不同方式陸續(xù)為他展開了慶?；顒印?/p>

　　貝聿銘長達 60 載的職業(yè)生涯與 20 世紀中到晚期的建筑史的多個關鍵時期緊密相連，也與社會、文化、地緣政治等現(xiàn)象互為關系。如今，貝聿銘最為著名的建筑設計作品莫過于巴黎的盧浮宮金字塔，而事實上，他的作品遍布世界各地：從法國到卡塔爾，途經(jīng)中國和美國，這位“讓光線來做設計”的建筑師以建材為紙、以光影為筆，在現(xiàn)代主義建筑史中折射出非凡的光輝。

　　盧浮宮玻璃金字塔

　　我不能準確說出是什么時候知道貝聿銘的名字，但從知道他的時候開始，我心中仰慕的大師。在世界建筑界，貝聿銘的名字是和 20 世紀的建筑史聯(lián)在一起的，他取得的成就，不知道激勵了多少中國人和華人去從事建筑事業(yè)，總之，貝聿銘的智慧和杰出成就為華人帶來尊嚴。

　　世上關于貝聿銘的書，無論是訪談還是對他的建筑設計作品進行分析，以及貝聿銘談貝聿銘的類型實在很多，然而這篇文章不屬于那些范疇，而是通過一些筆者所具體接觸的貝聿銘，來向讀者介紹一些大師不被人們所知道的鮮為人知的小事，然而這些小事，卻可以看到貝聿銘的為人和人品，也正是這些小事成為關于貝老的佳話。

　　1 桃源鄉(xiāng)：貝聿銘的理想

　　美秀美術館

　　1997 年秋，貝聿銘在日本茲賀縣的自然公園中，設計了一座尤如桃花源一樣的美術館——美秀美術館（ MIHO MUSEUM ），剛剛竣工一個月的時候，我趁去京都采訪聯(lián)合國防止地球溫暖化會議之便，特地前往美術館采訪，一睹貝聿銘作品的風采。

　　回到橫濱之后，我立刻寫了萬字長篇報道“21世紀最后的桃源鄉(xiāng)——貝聿銘的‘美秀美術館’巡禮 ”，發(fā)表在 1998 年 1 月號的《藝術家》雜志上。成為中文中首次報道美秀美術館的文章，文章發(fā)表之后，沒想到引起很大反響。日后，我為來自臺灣的藝術深度旅行團做向導時，看到他們人手一份拙文的復印件，才知道文字傳播的力量。

　　通往美術館隧道內的景色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一篇被如此優(yōu)美的建筑所感動和對貝聿銘敬愛的雙重情感寫出的文章。而自己現(xiàn)在也無法重復那些描述：

　　“貝聿銘向我們展現(xiàn)的是這樣一個理想的畫面：一座山，一個谷，還有躲在云霧中若隱若現(xiàn)的建筑，許多中國古代的文學和繪畫作品，都圍繞著一個主題：一位孤獨者，走過一條長長的、彎彎的小路，到達一個山間的草堂，它隱在幽靜中，唯有瀑布聲與之相伴，那便是遠離人間的仙境。到達此地山高路又險，這正是那些尋道者的旅途。”

　　我用“步入夢中的桃源”來形容當時的心境：“深秋的京都，層林盡染。在日本最早的歌集《萬葉集》的故鄉(xiāng)、琵琶湖的東南方、信樂縣立自然公園的重山中，新建了一座專門收藏絲綢之路和日本古代藝術品的美術館——美秀美術館，它就是建筑大師貝聿銘 1997 年的大手筆?！?/p>

　　2 前往紐約

　　貝聿銘的第一件美術館作品——伊弗森美術館

　　2001 年那是我第一次前往紐約，主要是為看兩個重要的建筑展，一個是“密斯在美國”，另一個是“密斯在柏林”。因為在建筑網(wǎng)上認識了在貝聿銘以前的事務所工作的網(wǎng)友，于是我斗膽想采訪貝聿銘。但是我聽說，貝聿銘拒絕過許多采訪，那么對于我來說，究竟有百分之多少的可能？心里完全沒有數(shù)。

　　離要前往紐約還有一周的時間，必須馬上作出決斷。我向貝聿銘發(fā)了電子郵件，然后最重要的是我要采訪的理由，和我用什么來證明我對貝聿銘及其作品的理解。于是 3 年前，我寫的關于美秀美術館的評論就成為重要的證明，因為我聽說，貝聿銘非常滿意他對這座美術館的設計和竣工狀態(tài)。

　　其實我完全可以復印這篇文章之后帶到紐約，但是我認為，用國際快遞更能說明我要采訪的急切心情和決心，考慮到貝老已經(jīng)是高齡，于是我彩色放大復印了這篇文章，然而那時我確實決定要寫一本關于 20 世紀現(xiàn)代建筑的書，所以對貝聿銘的采訪就顯得尤為重要，我的陳述和自以為禮貌的作法會有什么結果？但是直到動身之前都沒有回音。

 

　　蘇州博物館

　　8 月 23 日我到達紐約，在老同學中國藝術家徐冰的工作室下榻，幾天之后哥倫比亞大學的建筑學網(wǎng)友朱濤陪我逛曼哈頓洛克菲勒中心時，突然接到貝聿銘事務所的秘書打來的電話，當手機接通之后，貝老直接回答我說，他同意接受我的采訪，并且約在幾天之后。當時那種喜悅的心情已經(jīng)記不清楚，好在朱濤為立刻用數(shù)碼相機拍了當時我接電話的情景，現(xiàn)在可以供回憶的資料。

　　可是快到約定采訪的日子，我已經(jīng)轉到友人沈忱家小住，結果突然接到貝老親自打來的電話，他說對不起要改時間，即采訪時間要往后拖。當時我一楞，最直接的反應就是這次的采訪可能沒有希望了，因為我想貝老的改時間可能是一種推辭。當我的一閃念剛剛過去，貝老問我：“你什么時候離開紐約？”我回答說：“下周二”。結果貝老說：“你是不是聽我說改時間覺得是一種推辭？那么我可以回答你，就是在你離開紐約之前一定接受你的采訪。”這，就是貝聿銘，簡直就是神仙。他太知道人心怎樣活動。

　　貝聿銘約我到曼哈頓中城他兒子的事務所接受采訪，那正好是 9·11 發(fā)生的 ４ 天前。

　　3 周到無比的禮節(jié)

　　多哈伊斯拉藝術博物館

　　友人聽說我要去采訪貝聿銘，也想一同去，我不好拒絕，就這樣和在貝聿銘以前的事務所工作的網(wǎng)友三人一起來到中城，快到事務所之前，我問友人有沒有事先和貝老聯(lián)絡，他說沒有，這時我感覺可能會不太禮貌，但是到此已經(jīng)沒有辦法，我說就這樣一起去吧。

　　我們先到幾分鐘，我忐忑不安地等待貝老出現(xiàn)。一會，一個身穿灰色西服套裝，小個子年輩老人快步走進來，他就是貝聿銘。

　　貝老正準備和我們握手，但是他立刻先問了一句：“請問哪位是方先生？”我回答說是我，于是他首先和我握手。這是一個非常小的細節(jié)，然而我感到，貝聿銘對主次的分明，對突發(fā)事情的出現(xiàn)作出迅速不動聲色的判斷，和周到無比禮節(jié)意識，讓我折服，就這樣，貝老成為我心中最后一位儒者。

　　4 立體主義繪畫與建筑

　　克利夫蘭搖滾樂名人堂博物館

　　在我打開 MD 錄音機之前，先代日本著名建筑家安藤忠雄向貝老問好，因為在惠特尼美術館看密斯展覽出口處，正好遇到安藤忠雄，他聽說我要去采訪貝聿銘，于是說，I.M.Pei 是我的老朋友，請代我問候。貝老首先解釋說，為什么他推遲采訪時間，那是因為他在趕華盛頓中國駐美國大使館的方案設計。

　　采訪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貝聿銘認為，立體主義繪畫對 20 世紀的現(xiàn)代建筑有深刻的影響，是因為立體主義開了先河。他和藝術家，特別是現(xiàn)代雕刻藝術家保持著親密的關系，在他設計的建筑的里和外，常?？梢钥匆娨恍┈F(xiàn)代抽象雕刻，這些作品和貝聿銘的建筑發(fā)生自然的對話關系。

　　美國國家美術館東館

　　我贊美了貝老所設計的美秀美術館，可以從訪談中看出貝聿銘非常得意這座美術館的設計，但是他不明白，為什么日本的媒體卻沒有怎樣報道和宣傳這座美術館？我解釋說，日本是本土神道和佛教是主流宗教，而對那些非主流體系的個人宗教大都沒有興趣，然而貝老設計的甲方卻是一個非主流宗教團體。

　　采訪中我向貝老說了來這里之前先去了華盛頓和費城，看了他在這兩個城市的建筑作品，特別是貝聿銘早年在費城與齊肯多夫（ William Zeckendoof ）合作建造的低密度低層住宅，這些住宅設計至今看起來仍然是那樣的精彩。

　　在結束采訪之前，貝老知道我要發(fā)表文章，他委托我做一件事情，就是有些人打著他的旗號接設計的工作，通常是說什么什么貝氏風格，他希望能夠通過媒體表示，請不要這樣招遙。

　　貝聿銘作品

　　此外，我借機問了一個題外話，就是他怎樣看現(xiàn)在一些關于他的作品的中文書籍，貝聿銘說沒有看到一本象樣的書，因為選擇的那些建筑照片，連柱子都照不直。貝聿銘絕對是一位完美主義者。關于美秀美術館兩座美麗的橋和隧道口的修建有著一段故事。

　　一天，貝老從美國趕到工地現(xiàn)場，看到隧道口施工已近完成，然而他看到的隧道口不是他想象的那種，鑲在充滿綠色的山的斜面上。現(xiàn)狀是，為了防止滑坡和山上石塊下落，建筑工人用水泥涂滿隧道口周圍。老貝怎能容忍這種荒涼，他立刻命令全部反工，同時一起研究了既可以防石塊下落，又可以種植雜草的方法，現(xiàn)在我們看到兩邊的隧道口，就象鑲著一只眼睛的造型。

　　5 再見貝聿銘

　　貝聿銘作品

　　2002 年深秋，我再次前往美秀美術館，那是因為連接美術館像巨人手臂一樣的吊橋，在它建成 5 年之后，獲得有 72 年歷史的瑞士國際構造工學會頒發(fā)的“ 2002 年優(yōu)秀構造獎”，聽說貝聿銘和構造家羅勃特松（ Leslie E.Robertson ）遠道來日，我便毫不猶豫從橫濱啟程，急于想再次看到這位世界建筑的巨匠。

　　構造家羅勃特松與貝聿銘合作建造了這座精美的人行橋，長約 400 feet，橋面寬 18 feet，鋼拱，44 根張拉索。其實美秀美術館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座人行橋，當你走在上邊，就想觸摸每一個局部，以及那精致無比的橋面。

　　11 月 2 日，在美秀美術館廣場的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舉行了頒獎儀式，遠道而來的貝聿銘和構造家羅勃特松發(fā)表了熱情演講。來自國際構造工學會的評語說:“其構造技術的精巧，無論是一個一個小的構造部件，還是革新性排水系統(tǒng)，都創(chuàng)造出輕松開放的氣氛，它和周圍的自然調和在一起，具有構造美和藝術美的高貴氣質?！蔽乙詾椋髌返母哔F氣質來源于建筑家和構造家的高貴氣質。

　　已經(jīng)是 81 歲高齡的貝聿銘在演講中說：“今天我有一點動感情，我想說一下到這座橋完成為止所走過的很長的路。12 年前，小山會長的母親想建美術館，很多人都想過在這里建設美術館，但是不可能，因為這里是受嚴格保護的自然保護區(qū)。但是經(jīng)過各位努力，在不破壞自然前提下建設美術館，這個隧道和吊橋就成為關鍵?，F(xiàn)在我感到無限感慨，今天能參加這個典禮非常感動。”

　　貝聿銘在美秀美術館這個工程中被授予了全權，這在他的整個職業(yè)生涯中是極少的。因而他在接受采訪時說，他的設計過程就象自己做了一場夢一樣。那次頒獎上，我第一次看到貝聿銘的夫人，她有著非常高貴的氣質，顯然是大家閨秀。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著名美國華裔建筑家貝聿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