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最令張愛玲引以為自豪的寫作遭遇毀滅性打擊。一部部作品寫出來,卻幾乎都被出版社拒絕,心灰意冷之下她只好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以謀生,甚至著手創(chuàng)作《張學(xué)良傳》。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薺麥青青來自美麗的科爾沁大草原。職業(yè)為師,業(yè)余撰文。品人生百態(tài),書世間萬象。新浪微博:@來自大草原的薺麥青青。
張愛玲在她17歲那年的小說《霸王別姬》里,寫項羽遭遇四面楚歌,虞姬拔劍自刎,舍身殉情,當(dāng)她倒在霸王懷里時,說了這樣一句他聽不懂的話:“我比較喜歡那樣的收梢?!?/p>
1995年9月8日,適逢中秋節(jié),張愛玲的房東發(fā)現(xiàn)她倒于美國公寓的地板上,穿著她生前最愛的赫紅色旗袍,而距離她去世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周。
這樣的結(jié)局,大概是世人眼中的艷絕一時,卻難掩無限悲涼,但對于她來說,也許恰恰是她要的收梢:從這個世界消遁,以最孤絕的姿勢。
而她生命里最大的潔癖,就是與這個世界保持距離。
01.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p>
張愛玲這條廣為流傳的金句被視作對男性愛情的最經(jīng)典的解讀。若非深諳人性,斷然沒有這等洞燭幽微的功力。男人如此,那么女人呢?
有的女人的愛情也有男人一般的大江浩蕩,亦如國父革命,一次又一次,百折不撓,愈挫愈勇。但對于有的女人而言,她的愛情只有一次,僅此一次,便燃燒殆盡。而在這之后的感情,或者婚姻,更似人生的一次潦草程序,敷衍生命的漏洞與周圍異樣的目光。
張愛玲遇到胡蘭成無疑是此生最大的劫數(shù),他給她帶來的命運輾轉(zhuǎn)宛若天上人間。張愛玲與胡蘭成
那天,他拿著女作家蘇青給的地址上門去拜訪張愛玲。彼時,他有妻子應(yīng)英娣。他對她不無禮贊:“她的人品與相貌,好比一朵白芍藥?!痹谒劾铮總€女人都是花,張愛玲這朵當(dāng)時已轟動上海灘,甚至名聞天下的才女,更是灼灼其華。他胡蘭成既然是文人之名,浪子之實,又怎能不覬覦將之采擷在手?文人獵艷,有時亦如將軍屠城,戰(zhàn)利品愈多便愈能滿足其饕餮之心。
他第一次見她,是慣有的謙謙君子貌。她眼高于頂,所以在一個慕名上門求見且名頭不小的才子面前,起初并未露太大聲色,甚至一直拿捏著那點驕傲強充門面,但在內(nèi)心,一見如故即款曲相通,這種惺惺相惜的感覺簡直百年難遇,因此他以他的淵博、幽默、風(fēng)趣,尤其是對她的那點“懂”便輕輕叩開了她的門扉:“他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房間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寧靜,外面風(fēng)雨琳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p>
他無疑是個好的獵手,在與她交往的過程中,并未虛擲太多時日,三招兩式便降伏了她,只是對待這個曠世才女,不同于對待別的“芳菲”,他這次的技巧當(dāng)然要高明點,所以,他的殺手锏,除了“懂得”,還有“深情”。這層“外衣”他一定是要披的,這對于一個自小便在疏離、冷漠的家庭氛圍里長大的女人來說,他的不疾不徐、深情款款直擊她的命門。
很多人最終都會倒在他渴慕的東西上,譬如金錢、權(quán)勢、美色,當(dāng)然包括愛。
在婚書上,他曾許她“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但喜開空頭支票,是慣于薄幸之人的拿手好戲。
所以婚后,他仍艷遇不斷,即便由于事于汪偽政權(quán)的身份而奔突在流亡的路上,也未能收斂風(fēng)流本色。他慌不擇路,亦“饑不擇食”。
她千里去尋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竟然屈尊下顧,讓胡蘭成做出選擇,但他竟不肯,只是說,“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她如遭雷擊,頓覺無力回天,遂絕望離開。一年后,在給他的絕交信里寫道:“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nbsp;不久,由于漢奸之故,他逃亡至日本,此后他一直將她當(dāng)作是他感情世界中最津津樂道的談資,畢竟張愛玲,只有一個,那時的大上海,她是令多少人揚塵逐之的奇女子。世人都愛張愛玲的才華,但只有他才是聞雞起舞的那一個。所以他有幸拿到了唯一的那把通向她的鑰匙,卻被他輕易丟棄在風(fēng)里。
他曾自鳴得意地說,“我一生就是對好人叛逆,對應(yīng),對愛玲??墒俏也缓蠡凇!毕伦髦链耍瑹o出其右。
他要的追逐之樂,攻堅之難,是好人不予對他設(shè)置的障礙,所以,他意興索然。
在小說《留情》里,她不由得喟嘆:“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對這個世界,她一直保持著最大的警戒與疏離,但胡蘭成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卸下了她的全部鎧甲。讓人覷到了軟肋,便交出了被他肆無忌憚傷害的權(quán)利?!拔蚁脒^,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夠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彼?,他們分手后,她便徑自零落萎地,幽恨成冢。
1952年,張愛玲避居香港。1955年11月,張愛玲搭乘“克利蘭夫總統(tǒng)號”游輪赴美。
她的嗅覺是異常敏銳的,彼時她已經(jīng)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空氣,漢奸妻的身份是難容于世的,更何況母親當(dāng)時就在美國,所以情殤之后,那里似乎是唯一投奔之所。
世人謂我愛長安,其實只愛長安某。而沒有了某某的“長安”,對她來說,空空如也。
1956年2月,一直筆耕不輟的張愛玲在美國得到寫作獎金,在二月間搬去Colony所在的紐英倫州。這個寫作基金會主要是為作家提供一個安靜、舒適的環(huán)境。在這里,張愛玲遇見了她的第二個丈夫賴雅先生。賴雅比張愛玲大30歲,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美國劇作家。
他也結(jié)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但生性自由奔放的他,很不適應(yīng)婚姻的種種束縛,便與女權(quán)主義者的前妻解除了婚約。在這以后的歲月里,他也結(jié)交過不少動人的女友,但她們中沒有一個愿意也沒有本事,讓這個狂放不羈的男人再一次投誠婚姻,直到在65歲時遇到張愛玲。
1956年8月,張愛玲與賴雅相識半年后結(jié)婚。
一個崇尚自由與友情的男作家,為了她變成了居家型的男人。所以這個世上,哪有真正的不婚主義者?就連曾經(jīng)信誓旦旦想要獨身下去的好萊塢鉆石男喬治·克魯尼,遇到他的律政俏佳人,不也是火速向她求婚?
張愛玲投桃報李,冠以夫姓,至死無改。
而賴雅的年齡與健康,無疑是她背負(fù)的重?fù)?dān),她卻甘愿往火坑里跳。
不考量現(xiàn)實,不計較得失,一直是她在感情里最純粹的姿態(tài)。
賴雅曾在他的日記中記載:“愛玲幫我搓揉后背,帶著對父親的仰慕,真舒服。”
婚后,為了謀生,張愛玲接了許多翻譯及電影劇本的工作,但這并不是她真正愿意去做的事情。在美國,最令張愛玲引以為自豪的寫作遭遇毀滅性打擊。一部部作品寫出來,卻幾乎都被出版社拒絕,心灰意冷之下她只好為香港電影公司寫劇本以謀生,甚至著手創(chuàng)作《張學(xué)良傳》。
母親去世后,張愛玲大病一場,一直到兩個月后才有勇氣整理母親的遺物。母愛,在她的生命里一直是缺失的,但有母親在,她畢竟還是有媽的孩子;而母親去世后,在偌大的人世間,她徹底成了無根的浮萍,與煢煢孑立的孤兒。張愛玲的母親黃逸梵
賴雅曾說,黃逸梵和張愛玲母女一個樣,硬骨頭,只要愛情不要錢。
但她的愛情早已一次告罄。第二次婚姻,她只用于承載溫情。
后來兩個人交替生病,直至賴雅癱瘓,花光了所有積蓄。張愛玲不得不暫時離開賴雅,任紐約雷德克里芙女子學(xué)院駐校作家。
1967年,賴雅去世。他們共同度過的11年光陰,是她余生里最大的慰藉。結(jié)婚初期賴雅對張愛玲執(zhí)意定居紐約的想法有些不以為然,但他還是極力地支持她,配合她。后來,為了不打擾她,他常把一個人在外的時間稱為“躲起來”,好讓張愛玲可以安心工作和睡覺。這個如父如兄的男人,讓她領(lǐng)略到在這個涼薄的世間,難得的情意繾綣。
但她的親生父親卻曾因為她在生母家住了幾日,便發(fā)瘋似地毒打她,“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shù)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發(fā)一陣踢”。然后父親把張愛玲關(guān)在一間空屋里好幾個月,由巡警看管,得了嚴(yán)重痢疾,父親也不給她請醫(yī)生,不給買藥,一直病了半年,差點死了。當(dāng)時她想,“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在禁閉中,她每天聽著嗡嗡的日軍飛機,“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因此她孤高又冷漠的個性,蒼涼又犀利的文字,都與少時的凌虐有關(guān)。
有人說,傷口是別人給予的恥辱,自己堅持的幻覺。
但無論她堅持與否,它始終是橫亙在心口的瘡疤。
1972年,張愛玲移居洛杉磯,開始離群索居,盡管仍住在鬧市,但她卻將自己放逐在一人的孤島。
上個世紀(jì)80年代,張愛玲作品在兩岸三地又開始大熱,很多張迷慕名前往美國拜謁偶像,卻幾乎無人得見真身。有的記者為了尋訪她走火入魔,先是搬到她的隔壁,守株待兔一個月,并隱藏在暗處才得以幸見瘦成紙片人的張愛玲。女記者從張所倒的垃圾中試圖翻檢到有用的線索,以窺探她生活的蛛絲馬跡,但馬上被異常警覺的她發(fā)現(xiàn),于是驚惶地逃走,不斷搬家以躲避打著各種旗號的騷擾。
她一共搬了180多次家,除去為了避免名目繁多的騷擾,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竟是躲避“蚤子”。
她曾在《我的天才夢》里,以滄桑的筆調(diào)寫自己獨特的感悟:“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蚤子”。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蚤子”之謂,在她早年的生命中,往往是各種煩惱和痛苦的隱喻,但在洛杉磯的最后23年里,它竟成了對她造成巨大困擾的“客體”,1991年,她在給友人的信中說:“每月要花兩百美元買殺蟲劑”,“櫥柜一格一罐”。同時為了躲避這種令她恐懼至極的小東西,她在各地旅館輾轉(zhuǎn)遷徙,隨身只帶幾個塑料袋。在搬家中,財物拋棄了,友人的書信遺失了,甚至花幾年心血完成的《海上花》譯稿也不知所終。去世前4個月,她還寫信給林式同,說想搬到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或內(nèi)華達(dá)州的拉斯維加斯去——這兩個地方都是沙漠,也許她以為在沙漠里可以擺脫被虱子咬嚙的苦惱。
據(jù)研究張愛玲的夏志清先生回憶:張愛玲晚年精神出現(xiàn)幻想癥,認(rèn)為美洲跳蚤到處跟著她,因此她不斷搬家。
當(dāng)她謝世后,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屋里沒有家具,沒有床,家徒四壁,而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只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總會有異于常人的稟賦與命運。但在命運的主軸線上,檢視她的一生,我們總是能看到太多的暗疾,它們仿佛是釘進她生命里的釘子,她無力拔除,便只能任由它們侵膚蝕骨,直至讓靈魂潰不成軍......
能掌控的叫人生,難以左右的才會成為宿命。
因此,自贖,與其說是一種勇氣,不如說是一種能力。
在《傾城之戀》的結(jié)尾中她寫道:“香港的隱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傳奇里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所以,她被摧毀,亦被成全,而這,正是生命的吊詭之處:以傾覆成就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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