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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真實的高爾泰

來源:一元一國學網(wǎng) 作者:魏承思      2016-07-29

  前些年,美學家高爾泰在花城出版社出了一本自傳性散文集《尋找家園》,但我要寫的高爾泰不是他自己筆下的那個高爾泰,而是我與之朝夕相處一百多天親眼所見的一個真實的高爾泰。

  高爾泰年輕時的摯友蕭默先生在評論《尋找家園》的文章里有一段描寫:“文革中的一天,在高爾泰處境最艱難的時候,我偷偷溜進他的房間。他拿出一幅他畫的不大的油畫給我看,笑著問我:‘你看這畫的是什么?’畫上展現(xiàn)出一幅北國嚴冬的景象:一片傾斜的雪原上,有幾株掙扎著的枯樹和幾叢被寒風壓倒的枯草。背景是一片凄厲的冷色,一抹殘陽,透出恐怖的血紅。地平線上站著一頭失群的仰頭嗥叫的狼。我當然看得懂畫里的意思,沒有說話。他笑著等待,忽然他自己說了:‘不,這不是狼,這就是我!’”想不到,我在洛杉磯第一次看高爾泰作畫,畫的也正是這樣一匹狼。

  第一次見到高爾泰是1988年10月,王元化先生在上海召集《新啟蒙》撰稿人會議。此前并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第一印象是他長得實在不像學者,體魄健壯粗獷,皮膚黝黑,一頭白發(fā)扎在腦后,倒有幾分像個老農(nóng)。別人發(fā)言時,也許是耳朵不好,總要由年輕的妻子在旁一句句重復。他自己幾乎不說話,只是瞇縫著眼睛,咧著大嘴對著眾人笑。后來他路經(jīng)上海,元化先生囑我給他買過車票,但并未再見面。

  1993年初,我正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讀書。有一天,從當?shù)厝A文報紙上看到高爾泰到了洛杉磯的消息。我從報社打聽到高的電話號碼,聯(lián)系上后就開車去看望他。

  他們夫婦倆租了一間小屋,以美國標準絕對是蝸居,生活相當艱難。故人在異國相逢都很高興,高仍然話不多,只是在一邊憨笑,倒是夫人浦小雨的話不停。高說當時最需要的是紙,想馬上動筆寫作謀生。我心想,在美國怎么可能靠中文寫作謀生呢?但過了兩天,我還是托一位新加坡來的女同學劉小姐給他們送去了紙筆文具和一些日用品,盡管我自己也是靠獎學金和打零工在捉襟見肘地過日子。

  這一年的暑假前,我接受了星云大師的盛情邀請,辦了休學手續(xù),搬進西來寺,負責編輯工作。在和大師談話時,我提起高爾泰。他很慈悲地問我,那位高先生有什么特長。當聽我介紹高是一名畫家,就說正好有信徒捐助10萬美金,想請人給《星云禪話》配畫,不如請你的朋友來試試。我興奮地把這個消息告訴高爾泰夫婦,并讓他們畫幾幅樣稿,帶著去見大師。事先我還打電話給星云的朋友金堯如,讓他在大師面前為高美言幾句。其實,當時金先生并不知道高爾泰是何許人也。過了幾天,大師在西來寺宴請金堯如、我和高爾泰夫婦。我和熱心腸的金先生一唱一和在飯桌上吹捧高爾泰是大陸的國家級名畫家。星云當場拍板用10萬美元讓他們畫100幅插圖,并答應他們搬進西來寺附近一名信徒的別墅居住。聽說他們既不會開車,也不懂英文,就建議我從西來寺搬去和他們同住,在生活上幫助他們。

  最初的日子里,彼此相安無事。我每天開車去西來寺上班,他們在家里畫畫。周末我在家也是各做各的飯吃。我每星期有一兩次開車載他們?nèi)コ匈徺I食物和日用品;幫他們用英文填寫各種各樣的表格文件。不久以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冷淡下來。后來才想起有兩件事得罪了他們。一是剛開始畫了幾天,老高忽然跟我說,出國前哈佛大學曾邀請他做訪問學者,想先去哈佛待兩年再回來畫畫。我有點著急說:“你去哈佛訪問不是長久之計。這畫畫的10萬美元能讓你們的生活有個基礎(當時一般留學生一個月的生活費不超過1000美元)。等你兩年后從哈佛回來也許就沒有這個機會了?!备哒f他今后想在美國大學教書,我說:“你不會英文,又沒有美國學位,怎么可能在大學教書呢?”也許高以為我小看了他,臉色一沉就沒有再說話。二是一個多月后,我見他們一直保持著國內(nèi)悠閑的生活習慣,早晨照樣晚起,中午照樣午睡,黃昏照樣散步,完全沒有緊迫感,有一天就鄭重其事地說:“你們既然打算在美國長期生活,就應該想辦法依靠自己,我和你們總有一天要分開的。小雨還年輕,應該去學會英文和開車?!逼鋵?,我完全是為他們著想,但高又流露出不滿的神色。

  冷淡很快就變成了提防和猜疑。兩口子總是神秘兮兮的,有時在客廳說著話或打電話,見我從房間出來就會突然停下,用警覺的眼光掃我一下。有一天,高突然再三追問我有沒有見過信箱里他們的信件,并斬釘截鐵地說這一天他們肯定應該有來信。房子里只住著我們3個人,此話無疑是說我偷了他們的信件。當時一股怒氣沖上心頭真想發(fā)作,但想到高也許是因其早年的遭遇而造成心理扭曲,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而反應過度,也就釋然了。

  此后,他去西來寺也就不再找我開車,而情愿打電話讓住在遠處的朋友過來開車。我沒有將此當一回事,但其實已經(jīng)遭高爾泰夫婦的暗算了。我當初結識星云大師,不想說得太復雜,只說自己是一個佛學研究者,沒有詳細介紹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高就背著我向寺院中人打小報告,當然還有其他一些誹謗,引起他們對我的猜疑。最后,西來寺發(fā)出律師信將我解雇,勒令我一星期內(nèi)搬家。這個突然的打擊使我走投無路,經(jīng)歷了人生一段最無奈的日子。

  起初我并不知道是高爾泰作怪,但他不知出于什么動機,在我被逐出西來寺后居然到處給熟人打電話說我的壞話。這些熟人大多是我介紹給他的,和我相處多年,都很了解我的人格和人品,結果反而使他陷于孤立,在洛杉磯待不下去。金堯如先生出于義憤在電話里斥其忘恩負義,并把高向西來寺告密的事告訴了我。多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只是唯一的受害者,看到蕭默的文章才知道高爾泰是有長期告密史的。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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