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內(nèi)府的書畫收藏因為鑒定失準,錯判真假,受到當代學者詬病。其中最為有名的就是乾隆誤以為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子明卷為真跡而無用師卷為贗品的案例。2015年9月8日至11月8日,在故宮博物院舉辦的“石渠寶笈特展·典藏篇”第三單元“偽訛考辨”部分,也展出了不少《石渠寶笈》著錄的偽訛之作。此單元展出的作品,大多皆是因為乾隆內(nèi)府誤判而進入著錄。
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局部
實際上,乾隆內(nèi)府不僅因誤判被動收藏、著錄了不少偽作,也因為乾隆的收藏標準寬泛而收藏、著錄了很多偽仿的作品。
《石渠寶笈》初編在凡例中稱:“是編所收皆古今名跡,雖或臨本逼真亦概置之次等,題疑俱仍其舊,而真贗自別(如次等書有二王、褚柳,次等畫有荊、關(guān)、董、巨)。”可以看出,乾隆內(nèi)府是把臨仿逼真的名跡偽本定為“次等”,并收錄進入《石渠寶笈》初編。
“石渠寶笈特展·典藏篇”之“偽訛考辨”單元展出的唐李隆基(傳)《楷書毛應(yīng)知恤詔卷》與明代仇英(款)《蘭亭修禊圖卷》,皆是《石渠寶笈》初編著錄而定為次等的作品。李隆基是歷史上著名的唐代皇帝,仇英是明代吳門畫家中的代表性人物,乾隆內(nèi)府定這兩件作品為次等,應(yīng)該是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兩件作品并非李隆基和仇英的真跡。
明代書畫鑒賞家張丑指出:“鑒賞二義,本自不同。賞以定其高下,鑒以定其真?zhèn)?,有分屬也。當局者茍能于真筆中力排草率,獨取神奇,此為真賞者也。又須于風塵內(nèi)屏斥臨模游楊名跡,此為真鑒者也?!鼻〉脑~臣張若靄“自負鑒別所得獨真”。乾隆時期的陸時化對真?zhèn)我卜滞怅P(guān)注,專門寫文披露造假的手段。歷代收藏者一般都重視真而佳的作品,例如安岐在《墨緣匯觀》中特別注出真而佳的作品。收藏家對真而不佳的作品也比較重視,而對偽作一般都排斥在著錄之外。但偶爾也有例外,例如錢泳認為真妙為一等,妙而不真為二等,真而不妙為三等。但這樣的例子較少(清錢泳《履園叢話》)。
唐李隆基(傳)《楷書毛應(yīng)佺知恤詔卷》局部
像唐李隆基(傳)《楷書毛應(yīng)佺知恤詔卷》與明代仇英(款)《蘭亭修禊圖卷》這些被定為次等的明代及其以前的書畫,一般皆是被乾隆內(nèi)府認定的古代偽作。那么乾隆內(nèi)府為什么要收藏偽作呢?
乾隆在《無用師卷》上題:“其為贗鼎無疑,惟畫格秀潤可喜,亦如雙鉤下真跡一等,不妨并存”,并沒有篩選掉這件偽仿之作。詞臣則題“具仰睿賞之有真,而即此規(guī)仿精良者,亦登次等,道無棄材,義有差等”,稱贊皇帝善于區(qū)分等級,保存了品質(zhì)精良的臨仿之作。乾隆題宋夏圭畫《月令圖冊》:“余則因密之隸轉(zhuǎn),不能不疑圭畫之亦贗矣。惟諦觀其結(jié)構(gòu)神韻亦非后世庸史所及,或明初高手追摹圭法為之,亦可存而不擯,若竟以為夏圭真跡則不可?!鼻?nèi)府收藏了幾卷明人臨摹的馬和之《詩經(jīng)圖》,也常常稱這些作品“當是好手臨摹”“高手所摹”。顯然,因為乾隆內(nèi)府珍惜高手的成果,認為明代臨摹作品有比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所以對以上這些摹本“存而不擯”。
乾隆內(nèi)府重視假托大名頭的元代之前的古書畫。在款署為盧鴻的《草堂十志圖》卷上,乾隆題:“此乃紙墨完好如常,謂為必出浩然之手,其然豈其然乎。因諦視其畫法與李公麟山莊圖絕相似,是卷縱或仿作,亦非公麟不能。夫龍眠真跡已不多見,即非真盧而得真李,亦不啻買王得羊矣。又何必復計其名之逸與否耶?!鼻∵€題款署張僧繇的《二十八星宿圖》云:“畫家以僧繇比之書家逸少,唐得《稧帖》命褚遂良(木無)寫,后世同為寶重,必斤斤然與真跡較量高下,幾何不為東坡所謂論畫以形似者耶!”可見,對唐宋時代的書畫,乾隆并不計較其名頭大小和對錯,一概視為寶物。他在題宋人畫《趙遹瀘南平夷圖》中云:“是卷舊署為宋徽宗書李嵩畫合卷,今證其偽,改署宋人畫《趙遹瀘南平夷圖》并題以句……但自元至今已閱五百余年,即贗鼎亦屬古物?!泵鞔_表示對500年以上“贗鼎”繪畫的珍重。
《石渠寶笈》著錄了大量佚名宋人和元人的書畫,還有一部分明人佚名書畫,顯示了宮廷對“古”畫、一般文物的關(guān)注。
明仇英(款)《蘭亭修禊圖卷》局部
此外,乾隆經(jīng)常感慨“鑒定之難”。在《無用師卷》中感嘆:“向之疑為兩圖者,實誤甚矣。鑒別之難也?!鼻∩钪獣嬭b定之難,重視偽作,“存而不擯”,也是為了防止真作被誤判后流失或受損,從而更好地保存古物?!睹氐钪榱帧烦蹙幍姆怖f明了內(nèi)府書畫著錄、品定的標準。從中也可以看出內(nèi)府對拿不準真?zhèn)蔚淖髌返纳髦貞B(tài)度。
在《大觀冊》冊后右副頁,董其昌跋云:“學書與學畫不同,學書有古帖易于臨仿,即不必宋唐石刻隨世所傳,形模差似。趙集賢云:昔人得古帖數(shù)行,專心學之,遂以名世,或有妙指靈心不在此論矣!畫則不然,須要醞釀古法,落筆之頃,各有師承,略涉杜撰即成下劣,不入具品,況于能妙。乃斷素殘幀,珍等連城,殊不易致。元時顧阿瑛、曹云西、倪元鎮(zhèn),皆江以南收藏之家物聚所好,故黃子久、王叔明、陳仲美、馬文璧輩盤礴風流,為一時之盛。近代沈石田去勝國百年,名跡猶富,觀其所作卷軸,一樹一石,尺寸前規(guī)。吳中自陸叔平后畫道衰落,亦為好事家多收贗本,謬種流傳,妄謂自開堂戶。不知趙文敏所云:時流易趣,古意難復,速朽之技,何足盤旋?!保ā妒汅拧こ蹙帯犯健べA畫禪室)董其昌認為是否收藏、觀看繪畫原作,直接影響了繪畫的風氣。這是一個典型的畫家兼收藏家的立場。
高士奇在題項圣謨《仿五牛圖》主要談到的是原本。1718年,蔣廷錫臨摹了項的摹本,除了贊賞項的臨仿之作,也很遺憾云“更不知晉公真本當復何如耳”(《欽定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寶笈》),“蓋其時未見韓真跡,故跋語中深致企慕之意”(乾隆跋語,《欽定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寶笈》)。蔣廷錫也以未見原作為憾。繪畫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是欣賞者十分關(guān)注的。所以,一般的收藏、鑒賞家都比較重視原作,而不是仿作和摹本。
韓滉《五牛圖卷》全卷局部
而乾隆內(nèi)府把兩卷《五牛圖》的摹本和韓滉的原作并論,并一同放入春耦齋。內(nèi)府對《五星二十八宿真形圖》冊的仿本也十分重視,這是為何呢?
乾隆內(nèi)府在編著的《天祿琳瑯》中,對品質(zhì)精良的仿本、重復的刻本都一并收錄?!短斓摿宅槨返姆怖?guī)定:“宋元明版書,各從其代,每代各以經(jīng)史子集為次。至明影宋鈔,雖非剞劂之舊,然工整精確,亦猶昔人論法書,以唐臨晉帖為貴,均從選入;同一書而兩槧均工,同一刻而兩印各妙者,俱從并收,以重在鑒藏,不嫌博采也?!鼻≡趯m廷制作的《詩經(jīng)圖》上談道:“昔人藏書,猶備數(shù)本,況茲圖本不徒以文翰重乎?!睂@些被乾隆認為具有圖典功用的作品,比如《五牛圖》,內(nèi)府在收藏時借鑒了藏書的慣例,重視仿本的價值。
乾隆對書法的臨、摹本也十分愛惜。乾隆稱:“陸繼善《蘭亭》,政不妨與褚臨真跡并入上品?!彼麑τ诠と怂髂”尽峨p鉤蘭亭序》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鉤摹,古法也。昔人謂唐(木無)《稧帖》,下真跡一等。此冊為元人陸繼善鉤本,喜其筆法生動,因命內(nèi)府工人仿之。神采宛然,不爽毫發(fā)。昔褚河南、米南宮書法大家,故神妙獨到,今以工人而臻此,可謂精其能者矣?!保ā稓J定秘殿珠林石渠寶笈三編·石渠寶笈》)
乾隆內(nèi)府對圖書的裝潢采用了統(tǒng)一的樣式,以區(qū)分等級?!短斓摿宅槨吩诜怖蟹Q:“其宋金版及影宋鈔皆函以錦,元版以藍色綈,明版以褐色綈,用示差等?!迸c一般繪畫不同,乾隆內(nèi)府對《詩經(jīng)圖》也采用了統(tǒng)一的裝裱格式。在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命名學詩堂時,12幅中有10幅為手卷,乾隆把另外兩幅冊頁皆改裝為手卷“以從其類”。
乾隆時期,唐卡和玉器研究者也已經(jīng)注意到,乾隆對作品功能的注意,有時候超過了對藝術(shù)價值的關(guān)注。羅文華在《龍袍與袈裟》一文中談到乾隆對佛教造像的審美與思想,強調(diào)其注重實用性的一面,不太重視審美性。郭福祥也注意到乾隆收藏玉器時,不完全根據(jù)玉器的質(zhì)量,也考慮玉器包含的納諫的功用(郭福祥《宮廷與蘇州:乾隆宮廷的蘇州玉工》文)。乾隆內(nèi)府的繪畫收藏雖然重視審美趣味、藝術(shù)成就,也從作品的內(nèi)容和主題出發(fā),考慮社會思想、歷史文化、宗教信仰等方面的功用。因此,乾隆對人物故事、圖像類繪畫和經(jīng)典法書,像對待圖書一樣進行系統(tǒng)的整理,并且重視仿本的價值。
也正是因為乾隆內(nèi)府比較寬泛的收藏標準,對偽、仿之作存而不棄,當時誤認為“下真跡一等”的《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仍舊留在內(nèi)府,并得到了妥善保管。乾隆時期,清宮法書名畫的收藏達到鼎盛,除了基于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和乾隆的個人愛好,也與乾隆內(nèi)府的收藏理念息息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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