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所藏《金瓶梅》影松軒藏本

　　題記：僅以此小文紀(jì)念《金瓶梅》印行四百年?！督鹌棵贰返牡谝粋€印本刊行于萬歷丁巳年即萬歷四十五年（1617）。

　　拙文《〈金瓶梅〉：第一部美食百科全書》（載《中華讀書報》2016年8月10日）說《金瓶梅》中一道著名點心“酥油泡螺”屬于“葷點心”，并引伸此小吃為今天川菜里的“泡鳳爪”“泡豬蹄”。此文引起一些美食家和文章家的圍觀，張憲光先生的《泡螺和鰣魚——說說張岱與西門慶的“吃”》（載《文匯報》2016年9月25日）指出，泡螺非葷小吃，泡螺“是一種形狀類似螺的奶油甜品”。張文此說，大致不差。拙文望文生義，可見為事為文，大意不得。不過，由此引出話題，倒還可以再談一些。

　　張文指“泡螺”為奶油甜品，舉明人張岱《陶庵夢憶》卷四“乳酪”、“方物”兩節(jié)為證。在“乳酪”里，張岱不僅指出此小吃為“乳酪”制品，而且還將此制作方式公之于眾：乳酪“和與蔗漿霜，熬之、濾之、鉆之、掇之、印之”，其制作“秘甚”，而且“鎖密房，經(jīng)以紙封固，雖父子不輕傳之”；在“方物”里，張岱說，“帶骨泡螺”出于蘇州，并將其歸入山楂丁、山楂糕、松子糖等類。我們知道山楂丁、山楂糕、松子糖屬于“蜜餞”干果。于是這便生出一個問題。張岱已經(jīng)在“乳酪”里明確指出帶骨泡螺是乳酪制品，為什么又在“方物”里，將其歸入“蜜餞”干果之類？先打住，回到《金瓶梅》里，來看看這東西，究竟何方神圣？

　　叫人“勝活十年人”的西域吃食

　　“酥油泡螺兒”在《金瓶梅》（本文引文出自199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初版一印的《金瓶梅詞話》）里，最先出現(xiàn)在第三十二回“李桂姐拜娘認(rèn)女，應(yīng)伯爵打渾趨時”（繡像本作“李桂姐趨炎認(rèn)女，潘金蓮懷嫉驚兒”，下同）。此時，西門慶雙喜臨門。一是獲朝廷命官“金吾衛(wèi)副千戶”（行賄所獲），一是李瓶兒產(chǎn)子官哥兒。在“官筵”（即招待官方和商場中人）、“親筵”（即招待親屬）、“家筵”（即自家家眷筵席）的喜筵流水席中，“酥油泡螺兒”登場：

　　不想順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

　　別看，作者這輕輕一筆，卻為李瓶兒的前世今生后身定了調(diào)。李瓶兒生子，除潘金蓮之外，包括眾妻妾在內(nèi)（至少面子上），全家上下老幼都高興。當(dāng)然最高興是西門慶，一是從商人成了官人，二是喜得貴子。但唯獨個性極強(qiáng)的潘金蓮不高興?！坝谑?，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痹诩殷蹠r，大娘吳月娘忙過不停，李瓶兒更是喜不自禁，與大娘吳月娘一起，筵前筵后，里里外外打點。具體的事兒就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備客。這時，潘金蓮無事，便從奶媽手中搶過官哥兒“抱在懷里”，并“把那孩兒舉得高高的”。正是這一舉，埋下了后來官哥兒驚悸的伏筆。以至官哥不治身亡，官哥兒的早夭又直接導(dǎo)致了李瓶兒的死。此時此景，作者并沒有直接去寫這“酥油泡螺兒”如何好吃，而是著重把筆墨投給了李瓶兒、官哥兒、潘金蓮、吳月娘等人的關(guān)系以及這些人后來的命運(yùn)。這當(dāng)然是后話，但草蛇灰線卻在此布下，幾乎沒有痕跡地布下。只有等到官哥兒的死與李瓶兒的死，“酥油泡螺兒”才又一次亮相。因此，崇禎繡像本《金瓶梅》的插圖專為此情節(jié)畫了一畫。畫中三組人物，右邊角是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監(jiān)督下人換菜碟，畫中心正面偏左是潘金蓮高舉官哥兒，畫面中心便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此畫，可見當(dāng)時圖畫家對《金瓶梅》的理解。

　　“酥油泡螺兒”再次回到小說中來時，是第五十八回“懷妒忌金蓮打秋菊，乞臘肉磨鏡叟訴冤”（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五十八回，西門慶生日大筵后與幾朋友的小吃，添上“果碟兒”，計有“榛松果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螺兒，冰糖霜梅，玫瑰餅”。剛端上，應(yīng)伯爵就先吃了一個，接著說“倒好吃”，西門慶立馬說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薄傲镉H手揀的”，回應(yīng)了三十二回“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伏筆，又為李瓶兒死后托夢西門慶埋下伏筆。于是，“六娘親手揀的”的“酥油泡螺兒”到了第六十七回更濃墨重彩了。

　　在這一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繡像本也作此題）里，“酥油泡螺兒”出現(xiàn)過兩次。第一次是這樣的：雪下大了，西門慶留溫秀才在書房賞雪，有人送進(jìn)兩盒糕點，一盒裝的是果餡頂皮酥，一盒裝的便是“酥油泡螺兒”。這物此次登場不同凡響，西門慶對秀才說：“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边@一充滿質(zhì)感的表述遠(yuǎn)勝于《陶奄夢憶》。這是其一，下面的更為精彩。溫秀才吃在口里，入口而化（可見此物確為“奶酪制品”）。此時，溫秀才說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边@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溫必古溫秀才并非窮酸秀才，而是一見多識廣之人（第五十八回對溫專門作了介紹）；二、也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溫秀才指出“酥油泡螺兒”，并非中土原產(chǎn)而是一西方引入的美食。在五十八回里，曾寫道“酥油螺兒”的美味“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但那只是一個混吃混喝的應(yīng)伯爵的口感而已。順便一講，對于見多識廣的張岱，并不知道“酥油泡螺兒”有這樣一說，在張岱看來，“酥油泡螺兒”就是中土父子相傳的秘籍所制。

　　李瓶兒的喜，西門慶的悲

　　“酥油泡螺”再次出現(xiàn)，則是李瓶兒之死的前兆。當(dāng)“酥油泡螺兒”在第六十二回隆重登場時，《金瓶梅》這一部大書里的重要關(guān)節(jié)得以展開。隨著書房賞雪的清客增多，美食也就增多了起來。先是正餐的葷菜，隨后便是“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曬干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碟風(fēng)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此時，西門慶從李瓶兒死中回過神來，邀請了這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賞雪。在西門慶的三觀里，有三件事必備：一、找錢：商業(yè)的、做官短吃別人的、因女人發(fā)財?shù)模ɡ钇績罕闶牵?；二、尋女人（同時還喜男風(fēng)）；三，高級吃貨。拙文《〈金瓶梅〉：第一部美食百科全書》里面所有涉及到美食都與西門慶這一吃貨有關(guān)。在明中晚期，由于皇帝的殆政，朝綱廢馳，反而促使了民間商業(yè)和城市的繁榮，而城市與商業(yè)的繁榮，促進(jìn)了市民的飲食不僅充足而且多姿多彩。美食，于《金瓶梅》以虛構(gòu)的方式展示，于《陶庵夢憶》則以作家的親歷親聞?wù)故尽！督鹌棵贰返慕艹鲈谟?，這些美食的出現(xiàn)，許多時候就是生活的常態(tài)，即使是這一常態(tài)，要的是作者豐潤的生活與觀察（譬如今天的小說，真要寫到吃以及食物的豐富和花樣，恐怕是誰也寫不過《金瓶梅》的作者的）。相比之下，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無論從數(shù)量還是質(zhì)感，遠(yuǎn)遜于《金瓶梅》。而且對于《金瓶梅》的作者來說，一些關(guān)于美食的場景與重要事件相關(guān)。或者說，一些個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某一重要事件的道具，進(jìn)一步講，有些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那些重要事件的關(guān)節(jié)?！八钟团萋輧骸本褪?。

　　回到第六十七回。就在應(yīng)伯爵等人品嘗這些點心時，《金瓶梅》寫道：“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的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傷我心，唯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

　　如果以西門慶作為全書的一號主角來看，一百回的《金瓶梅》到第七十九回西門慶死就結(jié)束了。那在這七十九回里，一干妻妾、媳婦、丫頭、妓女，除潘金蓮著墨最多外，第二個就數(shù)李瓶兒了。僅李瓶兒之死，用了整整五回（即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三回），如果加上這第六十七回的“李瓶兒夢訴幽情”的話，那就是六回。像這般緊鑼密鼓地寫一個人，在整部《金瓶梅》中絕無二人！西門慶縱有千壞萬爛，但對李瓶兒有那么的一絲真愛。遠(yuǎn)的不說，就是這五回回目就可以得知（括號里是繡像本的回目，可作參證）。五十九：西門慶摔死雪獅子，李瓶兒痛哭官哥兒（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六十回：李瓶兒因暗氣惹病，西門慶立段鋪開張（李瓶兒病纏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六十一：韓道國筵請西門慶，李瓶兒苦痛宴重陽（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燈法，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潘道士法遣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六十三回：親朋祭奠開筵宴，西門慶觀感瓶兒（韓畫士傳達(dá)真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八钟团萋輧骸钡谝淮纬霈F(xiàn)，是李瓶兒的喜，這第二次出現(xiàn)則是西門慶睹物思情的悲。上面涉及到李瓶兒的這六回里，僅從回目，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西門慶喜歡李瓶兒或者看重與李瓶兒的關(guān)系，不僅是李瓶兒帶了一筆橫財?shù)轿鏖T家，也不完全因為李瓶兒生了西門的子嗣（而且在這六回里，官哥兒已經(jīng)死去許多日子），而是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情感（當(dāng)然也包括肉體）和關(guān)系，是西門慶與其他婦人的親近和關(guān)系中所沒有的。在這一回里，還寫了兩件事，一件是，西門慶夢到了李瓶兒（這是《金瓶梅》里罕見的情節(jié)）；一件是，潘金蓮這個未亡人吃亡人李瓶兒的醋。潘見西門慶眼紅，就說“只怕你一時想起甚么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答：“沒有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這一下激起了潘金蓮忿忿：“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shù)！”正是因為如此，李瓶兒在與潘金蓮的爭斗中（主要是潘的主動挑戰(zhàn)），李瓶兒看似失敗者（兒早夭，自己也比潘先死），但卻在西門慶那里得到了安慰（生前與身后）。就潘金蓮后來死而言，李瓶兒的死，算得上是幸福的。于此，我們在《金瓶梅》這部小說里讀到了人性的多面與作者對于人性多面的不同解讀，以及不同的描述和所給予的不同的認(rèn)知和同情（當(dāng)然，《金瓶梅》中對人性惡的批判力度，不比任何一部中國古典小說差）。人性是復(fù)雜的，更是幽微的。杰出的作家與杰出的作品之所以能比其他作家和其他作品要杰出，那就是看能不能表達(dá)人性的復(fù)雜與幽微。也許正是這一點，《金瓶梅》對后來的小說的啟示，遠(yuǎn)比它之前與它同時代的小說更具現(xiàn)代意義。除了它直接啟蒙了《紅樓夢》外，就人性復(fù)雜的表達(dá)與活色聲香的市井描述，以及它的敘事本領(lǐng)，對于二十世紀(jì)初中期的中國小說來說，也是其它古典小說很難比擬的。借助于明代奶酪甜品這一關(guān)節(jié)、這一草蛇、這一灰線，我們親身感受和領(lǐng)略了《金瓶梅》這一華彩且跌宕的故事與敘事。

　　由此，得感謝今天已經(jīng)看不到了的，也許早已失傳了的“酥油泡螺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