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大思想家往往都是離經(jīng)叛道的,因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其行為就顯的愚不可及,自然不會為那社會所接受和容忍。柳宗元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他《貞符》序引里說:只要“一明大道”于人世,我死而無憾。讀來多少有些悲壯。
柳宗元衣冠墓
儒學到唐代已失傳千年之久,為此才有柳宗元追尋大中之道和韓愈道統(tǒng)說的事。
韓愈說:堯傳舜,舜傳禹,禹傳湯,湯傳周公、文武,周公傳孔子,孔子傳孟子,孟子死后不得其傳。其實,道統(tǒng)說是從佛教借鑒來的。韓愈一生以道統(tǒng)和排佛自居,可他這里面說的內(nèi)容都不是自己的東西。蘇軾說韓愈學術(shù)功底差,論事支離破碎,往往自相矛盾都不知道。韓愈道統(tǒng)說的核心是天命論和等級制。他反對道統(tǒng)以外的其他學說。韓愈仇視老百姓,說“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
柳宗元對經(jīng)典的辨析
柳宗元恰恰與其相反。清代田山畺(jiāng)贊柳宗元“奧古”。這里的奧古,不是溺古,鉆故紙堆;也不是循規(guī)蹈矩,食古不化;而是博古,博大精深,通曉古今;是博采眾家之長以寓其理。柳宗元在永州十年,窮經(jīng)皓首,舍命讀“百家書”。柳宗元始終以叛逆者的形象面世,這不是出于一己之私,一時之怨,而是究理所出,源道而發(fā)。
大家知道:秦始皇焚書坑儒,天下書都損毀了,唯留有算命打卦一類的書。古時書籍經(jīng)典,都是靠人手書傳抄的。歷經(jīng)時事變遷,許多都亡佚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古書,好多是漢以后編撰整理的。自古文人就有托古續(xù)偽的習好,大多又是借貂絮裘,所以,同一書典,因興趣取向不同,揀書摘抄后會各不相同。而后人要辨識這些經(jīng)典的真?zhèn)?,沒有廣博的學識和敏銳的慧眼是很難做到的。唐時一些經(jīng)書由皇帝下詔尊奉,要辯議它還得有些膽量。柳宗元不畏圣賢成理,敢為人先,所讀之書,總能說出別人不曾想過或不敢想的東西來。
《鶡冠子》是敘說《道德經(jīng)》的,柳宗元為了辯析它,曾往來京師尋找,后來在長沙得到這本書。柳宗元讀后,滿紙都是淺陋的話,說它是好事者的偽作。就是《論語》柳宗元也敢碰它辯議它。明代茅坤說:“此等辯析,千年以來罕見?!绷谠坏盟奈ㄎ镎撍枷胝摴牛掠诜墙?。他竟敢刨掘統(tǒng)治者的命根子,對披著天命論、迷信和等級制的各種邪說和騙術(shù)展開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這更是空前絕后的事情。
《時令論》對《月令》的批判
《時令論》和《斷刑論》是柳宗元哲學思想的兩篇重要代表作,柳宗元批駁迷信邪說,用實例和事實為《天說》作注解。
《時令論》批判的《月令》是儒家的大法,漢代把《月令》放到《禮記》里,當作治理國家的根本法規(guī)。唐代對《月令》十分重視,玄宗時,重新刊定為《開元禮》。貞元年間,朝廷又對《開元禮》和《月令》做了修定,以至到了神圣不可犯的地步。柳宗元在《監(jiān)祭使壁記》里,詳細地記述了他主持祭祀,行《開元禮》的情形。柳宗元認為,《月令》繁雜刻板的禮儀形式,牲牢酒醴菜果貢品的耗費,不是圣人所為。
他說:古時圣人作祭祀,不是為了神,而是為了人事。柳宗元反對假借時令行神道的愚民作法。古時人按一年十二月七十二節(jié)候,推測天時,記算節(jié)氣,以順應寒暑變化的規(guī)律,讓萬事萬物不違時宜,讓人們提前做好生產(chǎn)和生活的準備。所謂“圣人之道,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利于人,備于事”,如此而已。
可《月令》里說的不是這樣,觀《月令》之說,里面充斥了大量的宗教迷信,把節(jié)氣時令與宗教迷信混在一起來推行政令,柳宗元說這是有背于圣人之道的。行政令究時間,有的是對的,有的是不對的。需要按時令而行的,如春天修水利,夏季除草施肥,上秋種麥蓄菜,入冬修倉習武;不需要等待時令而行的,有選才任賢,審判案子,修改法令,撫恤孤寡,經(jīng)商買賣等等?!稌r令論》里各列出了幾十項。
《月令》里規(guī)定:孟春不能做“變天之道,絕地之理,亂人之紀”的事,春天也不能“作淫巧以蕩上心”事。柳宗元反問,難道過了這樣的季節(jié)就可以做這些事嗎?《月令》說,反時令會遭各種天災人禍,以至寇戎來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邊境不寧、土地分裂、四鄙入堡、流亡遷徙之變”。柳宗元說:這都是“瞽史之語(也就是說這是瞎子說瞎話),非出于圣人者也”。柳宗元發(fā)誓說:“用吾子之說罪我者,雖窮萬世,吾無憾焉爾!”他義無反顧的勇氣和膽識,讓人看了久久難以釋懷。
《斷刑論》:天道與人道相分
《斷刑論》僅存下篇,從內(nèi)容上看,《斷刑論》延展了《時令論》的論說,突顯天道與人道相分的思想。柳宗元說,圣人賞罰是為了懲勸人。而說“賞以春夏而刑以秋冬”,這是騙人的。秋冬做了好事,要等到春夏才獎賞,做好事的人怠慢消極了;而春夏犯了法,要等到秋冬才懲罰,做壞事的人也不在乎,這是驅(qū)使天下人犯罪。只有即時刑賞,才能“驅(qū)天下之人而從善遠罪也”。
柳宗元認為,講天命而不講人事,這是糊涂不知事理?!吧n蒼者”上天怎么會知道和干預人事,又為什么要勉強遷就時令去諂媚它。自然界的雷霆和雪霜,不過是一種物質(zhì)性的氣罷了。春夏雷霆,“破巨石,裂大木”,是木石犯大罪了嗎?秋冬雪霜,摧殘草木,是草木有大罪嗎?難道是雷霆和雪霜懲罰萬物嗎?柳宗元說,雷霆和雪霜那會什么懲罰,這是效法“天命”人的糊涂之說。
柳宗元主張:“順時之得天,不如順人順道之得天?!边@種非天命,講人事,重人道的思想太難能可貴了。它象在昏暗的夜空里爆出的一束閃電,劃過了歷史的長河。柳宗元期盼能實現(xiàn)自己美好的愿望,這就是天時得以順應,大和能夠到來,他追求的“大中之道”得以實現(xiàn)。這里說的大和,也稱太和,指陰陽之氣調(diào)和,自然界沒有災害,社會沒有戰(zhàn)亂的升平景象,可惜柳宗元到死也沒能看到它。
柳侯祠
《蠟說》批駁蠟祭的虛偽
我國古代在農(nóng)歷十二月里有合祭百神的習俗,稱之為蠟(zhà),也謂臘(là),由此農(nóng)歷十二月又被叫著臘月。傳說古時神農(nóng)氏,為教百姓種五谷,在農(nóng)歷臘月作蠟祭,用染成紅色的鞭子鞭打草木,以勸農(nóng)事。后來帝王在春耕時行藉田禮,裝模作樣,扶一下犁把,就算躬耕事農(nóng)了。這和蠟祭一樣,是一種愚民手段,充滿了迷信的色彩。唐代設一百八十七方神,年末依據(jù)發(fā)生旱災、水災、蟲蝗、瘟疫的情況,取消有災一方神靈的供品,不祭祀它們。
柳宗元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十月任監(jiān)察御史,按唐代禮制監(jiān)察御史也監(jiān)祭祀,所以,年終蠟祭時,柳宗元主持了這次活動??伤麉s背行自己的身份寫《蠟說》,直接批駁蠟祭的虛偽。柳宗元說:神什么樣,誰能看到?祭祀的東西神吃沒吃,誰知道?這實在是荒誕不經(jīng),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柳宗元說,旱災、水災、蟲蝗、瘟疫等自然災害,不是人為造成的,所以要懲罰神;而殘暴、昏庸、貪得無厭、懶惰無能等社會行為,不是神造成的,這應該懲罰人。現(xiàn)在古圣人之道不顯了,蠟祭只有表面形式流傳下來,徒有虛名。柳宗元以蠟祭之事分割幽明,是要申張“天人相分”的思想,其目的是趨重人治。柳宗元認為,知道圣人蠟祭的道理,祭祀形式就可以去掉了,在皇權(quán)社會說這樣的話這需要有多大的勇氣啊!
《貞符》對符瑞和“君權(quán)神授”的批駁
符瑞和蠟祭一樣也是附會之說。柳宗元的《貞符》就是論說符瑞的。貞在甲骨文里好似鼎形,鼎是古代的傳國重器,正也,即國家正中的,不偏不斜的象征。貞字金文里加卜,將卜問的含意加以強調(diào)。符是祥瑞的征兆。貞符在這里是說占卜符瑞的事情,而從文中看,《貞符》是柳宗元寫給皇帝看的,標題的意思自然是與帝王說符瑞,而不會象一般文章那樣立題就直言什么是真正的符瑞,這不符合那個時代的行文禮數(shù)?!敦懛穼懹谟镭懺?公元805年),完成于永州。柳宗元元和三年(公元808年)曾為《貞符》寫過一段序引,說他在為尚書郎時寫《貞符》,遭貶后中斷了。后經(jīng)吳武陵勸說,才又下決心寫下去。
我國古代流行符瑞說,稱天賜祥瑞與人君,以為受命的憑證,進而神化成“君權(quán)神授”,不可動搖,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西漢董仲舒有“天人感應”說:說國家將有失道的事發(fā)生,上天就會先發(fā)出災害來遣責和警告;如果不知悔悟,又會用怪異的事警告、嚇唬;如果還不知改變,國家傷敗就出現(xiàn)了。他說,這是上天關心仁愛的君王,想制止國家的的禍亂。為此歷代出現(xiàn)過大量編造假說附會的事。
柳宗元在《貞符》的開篇就直批董仲舒鼓吹的“夏商周三代受命之符”的謬說,說他們編造的這些受命之符的邪說,都是“淫巫瞽史”。說他們是裝神弄鬼惑亂人心的巫婆和瞎子說胡話的編史者。君權(quán)神授”和“天命論”是封建帝王的護身符,柳宗元冒天下之大而不韙,竟赤裸裸地把它撕下來,說它們是“誑亂后代,不知圣人立世之本”的東西。柳宗元之后,沒見有人再寫這樣的文章,《貞符》是留在中國思想史上空前絕后的文字。
柳宗元用大量篇幅從古初樸蒙的時代一直說到唐代,以說明“德實受命之符”,即“仁德”才是維護君王統(tǒng)治的護身符。揭露和批判了歷代編造的種種瞎話和邪說。柳宗元還列舉出許多正反事例:他說迷信符瑞說吉祥的國家滅亡了;說兇兆的,努力治國,卻享安康。柳宗元在這里明確指出:君王受命不在天,而在人;國家不能靠什么祥瑞,而要靠行仁政。君王從來沒有喪失仁德能久長的,也沒有依靠祥瑞而長命百歲的。
柳宗元反對封禪
所謂封禪,最早源之戰(zhàn)國時齊魯,當時有些儒者認為五岳中泰山最高,帝王應去祭祀。在泰山上筑壇祭天曰“封”;在泰山下梁父山辟場祭地曰“禪”。自秦始皇以后,相傳有七十二位帝王做過封禪。司馬遷《史記》有《封禪書》。封禪是封建社會的國家大典,張揚君權(quán)神授的天命論,它是神圣不可冒犯的,而柳宗元卻公然反對封禪。宋人范租禹著《唐鑒》說:“經(jīng)唐之世,唯柳宗元以封禪為非?!绷谠f漢武帝封禪,雖然起了一個堂皇的名字,可沒見儒家經(jīng)典《尚書》里記載先圣做過這種事,顯然說這是荒謬的。
韓愈在貶放潮州時,為取悅憲宗,曾極力勸其封禪。憲宗曾對左右說,還是韓愈對我好?。×谠獮槲牟恢箜n愈那樣順情取媚,反而逆著憲宗說些他不愛聽和忌諱的話。柳宗元列舉高祖太宗直至德宗﹑順宗‘十圣’,卻不提和突出當朝天子憲宗,這是不能容忍的。柳宗元寫這樣的文章,雖自謂‘一明大道’,但在當朝天子看來,卻未免離經(jīng)叛道,而且是罪不可赦的。雖然沒見史料記載憲宗讀《貞符》的情形,可從柳宗元獨自一人一直被貶死在蠻地小州還是可以猜想到其中一二的。
歷史上,大思想家往往都是離經(jīng)叛道的,因與當時社會格格不入,其行為就顯的愚不可及,自然不會為那社會所接受和容忍。可像柳宗元這樣到死也梗著脖子認死理,這在歷史上更是少見的。蕫仲舒不可謂不執(zhí)拗,可他因“天人感應”說得罪了漢武帝,聽說要殺他,就再也沒聲音了。柳宗元不會這樣,不然我們今人就無幸看到那些震耳發(fā)聵的文字和思想了。偉大的思想家在常人看來有時很愚很癡,以至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柳宗元知道自己這樣做的后果,他《貞符》序引里說:只要“一明大道”于人世,我死而無憾。讀來多少有些悲壯?!敦懛防镪U明的大道正如柳宗元所愿一直在后世傳留著,這應是對先哲最好的慰藉吧!
柳宗元的樸素辯證法思想
世上許多事,往往都具有兩面性;好壞也是這樣,不但是相對的,還會相互轉(zhuǎn)化。可一般人往往看不清這樣的道理,一味講黑白分明,遭惑受害就在所難免。其實古人早就知道這些辯證的道理,《老子》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边@是說福禍相系,各有你我,相互依存,又相互轉(zhuǎn)化。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如貧者未必皆賢,富者未必皆不肖,然而世俗社會經(jīng)常卻不這樣看人待物。
當時有個進士王參元,是柳宗元的朋友,人很有才華,京城人說他家聚斂大量錢財,避諱不敢稱道他的善行,因此公道難明,一直遭世人嫌疑。搬弄是非的人,更是張口閉口說他家得大賄賂。后來,柳宗元在永州聽說王參元家遭大火,一切蕩然無存,“大喜”,寫信向他稱賀。清代吳楚材﹑吳調(diào)侯《古文觀止》卷九說:“聞失火而賀,大是奇事?!辟R人家受難,這太反常理了,柳宗元好似不近人情。可細聞其說,又在情理中。柳宗元說王參元家被大火燒成灰燼,事情一切都看清楚了,你才能得顯不會再受誣陷了。我和你是交往了十幾年的“相知”,卻不如大火一夕為你洗清了榮譽。你重獲新生,怎能不高興呢?
《敵戒》是柳宗元樸素辯證法思想的代表作,歷來評家稱其為箴言篇第一。全篇一百四十四字,字精句練,析理透辟,行文風彩,又堪稱短篇之杰作。此文反常人思維,以“敵戒”警世。柳宗元說;人都知道敵人是仇恨,而不知到敵人存的好處;人都知到敵人存在的害處,卻不知道它有利的一面。秦有六國,兢兢以強;六國既除,驕傲自滿就滅亡了。春秋時晉國大夫范文子在晉國打敗楚國時,卻說“外寧必有內(nèi)憂”,要晉歷公警惕。魯國孟孫憎惡臧孫,可孟孫死后,臧孫痛哭,說孟孫是良藥,他死了,自己就離敗亡不遠了。為此,柳宗元說:“敵存滅禍,敵去召過。”可今人卻“敵存而懼,敵去而舞”,不能居安思危,這會招大禍的。柳宗元說:人平時注意身體保養(yǎng)能長壽,而自夸不在意會暴死。其實古人辯證思想非常豐富,如:大必起于小,多必起于少;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有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這些思想和柳宗元《敵戒》篇一樣,不但千百年不朽,還會一直讓后人受益下去。
【責任編輯:一支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