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西神像畫中的哪吒

　　一個哪吒，兩種面貌

　　在眾多明清神話志怪小說人物中，至今仍廣受青睞甚至成為流行文化重要一員的除了齊天大圣孫悟空以外，當(dāng)屬哪吒三太子了。全國范圍內(nèi)較為少見的哪吒信仰，在閩南和臺灣地區(qū)卻非常興盛，民間宮廟里的供桌上常常有手持火尖槍和乾坤圈、腳踏風(fēng)火輪的哪吒神像。

　　從《哪吒鬧?！返健段沂悄倪浮罚煌瑫r期的動畫作品都著力塑造哪吒叛逆而敢為的小英雄形象，其獨樹一幟的反叛精神與崇尚孝道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格格不入，因而被新青年視為偶像。如著名搖滾樂隊“痛苦的信仰”就以哪吒為標(biāo)志，哪咤樂隊在《鬧海》中唱道：“今朝我三頭六臂，身后的蓮花盛開，回來我取你性命，再鬧東海?！蹦倪赋蔀榱伺罂司竦拇?。

　　說到哪吒在流行文化中的形象，還要提一下臺灣的“電音三太子”：梳著雙辮，大眼睛小酒窩，是一個充滿萌感且全無叛逆的兒童人偶的形象，頻頻在各種文化節(jié)甚至高雄世運會開幕式上伴隨電音舞曲搖擺蹦跳，成為臺灣文化的代表。為何哪吒在臺灣會演化出這樣一種形象？傳統(tǒng)哪吒信仰與源于福州的神將（人在其中扛行的空心神偶）相結(jié)合，再融合電音娛樂元素，就形成了這樣別具一格的電音三太子。

　　 

　　源自臺灣的電音三太子

　　是否因《封神演義》和《西游記》深入人心，哪吒信仰才會在閩臺長盛不衰？深究之下，其實不然。

　　“子隨父榮”：伴隨密教毗沙門天王信仰而興

　　哪吒并不是一個中國孩子，他的名字是梵語Nalakubara（那吒俱伐羅、那羅鳩婆）譯名的略寫。在印度佛典中，他的父親也不是陳塘關(guān)總兵李靖，而是四天王之一的毗沙門天王，也即北方多聞天王。

　　漢語文獻(xiàn)中最早關(guān)于哪吒的記載，是北涼曇無讖譯出的《佛所行贊》：“毗沙門天王，生那羅鳩婆，一切諸天眾，皆悉大歡喜。”唐代以前，有關(guān)哪吒的零星記載均依附于毗沙門天王，未見其個體形象。逮至唐代，“開元三大士”將印度興起的重視密咒、手印、儀軌修持，分為金剛界和胎藏界兩部密教傳入中國后，“開元三大士”之一，追贈“開府儀同三司、肅國公、司空”的不空譯出了六部有關(guān)毗沙門天王的經(jīng)文、儀軌，其中《毗沙門儀軌》中記載了天寶年間，安西被石、康等五國圍攻，玄宗向一行禪師求助，一行舉薦不空建立道場，“請北方天王神兵救”，之后北方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領(lǐng)天兵救援安西并解圍得勝的神跡。

　　 

　　五代刻本《大圣毗沙門天王像》

　　唐代邊境戰(zhàn)事頻仍，一位戰(zhàn)神的興起滿足了民眾的精神需求，因此，毗沙門天王在中原受到了格外尊崇，被賦予“鎮(zhèn)護(hù)國土，隨軍護(hù)法”之神力。段成式《酉陽雜俎》記載有人“背刺天王，自言得神力，入場人助多則力生”。而《北夢瑣言》也記唐末名將李克用“于新城北以酒酹毗沙門天王塑像，請與仆交談。天王被甲持矛，隱隱出于壁間”。玄宗和僖宗兩度奔蜀，中原的毗沙門信仰隨軍民進(jìn)入四川，巴蜀各地石窟里留下了34尊毗沙門造像，這些都是其信仰風(fēng)行的例證。

　　 

　　資中石窟88號窟毗沙門天王像，旁側(cè)著甲胄者據(jù)考為毗沙門天王第二子獨健

　　不空譯出的經(jīng)典中，哪吒的個體形象也變得鮮明。《毗沙門儀軌》稱“天王第三子那吒太子捧塔常隨天王”，《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hù)法儀軌》更是有哪吒專屬的經(jīng)文和密咒：“爾時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惡眼見四方，白佛言：‘我護(hù)持佛法，欲攝縛惡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晝夜守護(hù)國王大臣及百官僚，相與殺害打陵如是之輩者，我等那吒以金剛杖刺其眼及其心……’”該儀軌還具體描述哪吒的形象為“左手令執(zhí)口齒，右手詫腰上令執(zhí)三戟矟，其神足下作一藥叉女住趺坐”。哪吒信仰隨著毗沙門信仰而興，這就是其日后獨立流傳的基礎(chǔ)。

　　哪吒信仰被福建瑜伽教所吸收

　　唐代以后，“開元三大士”所傳金剛界、胎藏界密教在漢地傳承斷裂。中土雖然沒有了成系統(tǒng)的密法修持，但當(dāng)代佛教徒耳熟能詳?shù)拇蟊?、尊勝咒等密咒長期流傳，瑜伽焰口這一密教儀軌在元代也從藏密重新漢譯。也就是說，盡管唐時興起的密教（密宗）作為一個獨立的宗派不復(fù)存在，其咒術(shù)卻在叢林佛教和民間佛教中得到了部分傳承。

　　然而，后世對唐代密教的傳承中，民間信仰中偏向道教的一支，卻往往為人忽視。許多人的觀念中，佛道有別，互不相容，秘傳法門如何能由佛入道？但實際上，宋代的民間法教中吸收了許多密教咒術(shù)，如摩利支天法、穢跡金剛法等，也包括哪吒法在內(nèi)。這些密教咒術(shù)與天心五雷正法、茅山法等民間法教一起被后世的道教所融攝、繼承。

　　 

　　斗姆元君像

　　試舉幾例。今日道教尊崇的眾星之母斗姆元君，與佛教摩利支天實為一神，不僅寶誥中直稱為“摩利支天大圣”，斗姆咒也與摩利支天咒雷同。宋人洪邁《夷堅志》記穢跡金剛法故事數(shù)則：“漳泉間人好持穢跡金剛法，治病禳禬，神降則憑童子以言”；“福州有巫能持穢跡咒行法，為人治祟蠱甚驗”。洪邁也注意到了哪吒法，記錄了婺源張村程法師“持那吒火毬咒結(jié)印叱喝”降伏石精的故事。元雜劇《盆兒鬼》中則將哪吒法與其他法術(shù)相提并論：“俺會天心法、地心法、哪吒法，書符咒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攝?！?/p>

　　《夷堅志》中所記穢跡金剛法和哪吒法之流行，可與南宋著名道士、南五祖之一白玉蟾對福建“瑜伽教”的觀察相印證：“耜問曰：今之瑜伽之為教者，何如？答曰：彼之教中謂釋迦之遺教也。釋迦化為穢跡金剛，以降螺髻梵王，是故流傳。以此降伏諸魔，制諸外道，不過只三十三字金輪穢跡咒也。然，其教中有龍樹醫(yī)王以佐之焉。外則有香山、雪山二大圣，豬頭、象鼻二大圣，雄威、華光二大圣，與夫那叉太子、頂輪圣王及深沙神、揭諦神以相其法，故有諸金剛力士以為之佐使。所謖將吏，惟有虎伽羅、馬伽羅、牛頭羅、金頭羅四將而已，其他則無也?！卑子耋柑峒暗姆x跡金剛、龍樹醫(yī)王、那叉太子、深沙神等瑜伽教神佛，皆為唐代密教本尊。

　　唐代密教如何輸入福建形成瑜伽教？首先，唐五代移民帶來了中原流行的信仰，其中也包含密教的成分。例如，王審知建立閩國、在福州修筑羅城后，在開元寺后靈山塑毗沙門天王像鎮(zhèn)護(hù)城池，于烏山南澗寺亦“創(chuàng)天王殿，號南澗護(hù)國天王”，毗沙門信仰因此輸入閩中，哪吒作為毗沙門天王的眷屬，其信仰很可能籍此一并傳入。

　　其次，閩地有重巫好鬼的傳統(tǒng)，巫法易于和各種密法結(jié)合，形成新的民間法教，并憑借福建的地理封閉性、宗教民俗保守性，得到長期流傳。一個很好的例證是，唐代三胡教之一的摩尼教，在中原地區(qū)滅絕后，在福建卻以改頭換面、與民間信仰融合的形式流傳，留下了霞浦文書、草庵摩尼光佛像等文物。在瑜伽教的形成過程中，傳統(tǒng)閭山巫法和密教相結(jié)合之后，有一些知名的瑜伽教頭陀如張公圣者，以及禪密兼修、提倡穢跡金剛法的僧人如普庵印肅，都對瑜伽教的成型推波助瀾，并獲得了后世民眾的崇拜，融入了瑜伽教的神佛信仰體系。

　　 

　　漳州的三壇小法正在“咬旗”，旗幟上寫著“哪吒鼓”的字樣

　　宋代流行的瑜伽教，至今仍然以“三壇小法”的形式，流傳于福建漳州地區(qū)。三壇小法是直接傳承了瑜伽教的民間法教，至今崇拜穢跡金剛、龍樹王、普庵祖師、哪吒太子、雪山圣者、張公圣者、虎馬伽羅等瑜伽教神佛，一如宋時白玉蟾所記。其儀式包含了擊鼓念咒、結(jié)手印、結(jié)界、調(diào)營、安營等，其中的結(jié)手印和結(jié)界頗具密教遺風(fēng)。在三壇小法的體系中，哪吒被奉為“中壇元帥”，作為五營兵馬的統(tǒng)帥，統(tǒng)御整個宮廟的神兵，故而受到格外的尊崇。不僅在閩南和臺灣的宮廟中經(jīng)常有哪吒神像，在閩南和閩中的神像畫圖中，哪吒往往也和穢跡金剛、龍樹王等同處一圖，位于正中的圓光中，其核心地位，足見宋代瑜伽教中的哪吒信仰對今日民間信仰的強(qiáng)大影響力。

　　閩臺哪吒信仰之特色和年代考析

　　需要注意的是，閩臺哪吒信仰和唐代哪吒信仰已經(jīng)相去甚遠(yuǎn)，它同樣不同于《封神演義》和《西游記》等小說中塑造的哪吒形象。

　　上文中提到的唐代毗沙門天王經(jīng)典中，統(tǒng)帥天兵的是哪吒的兄長獨健。然而，從宋代開始，口頭傳說已經(jīng)沒有了獨健的位置，哪吒的二兄更是變成了木吒，哪吒則取代了《毗沙門儀軌》中“常領(lǐng)天兵護(hù)其國界”的獨健，成為了神兵的統(tǒng)帥。元代《西游記雜劇》中，哪吒已經(jīng)自稱“九重天闕總元戎，十萬魔王都領(lǐng)袖。某乃毗沙天王第三子那叱是也，見做八百億萬統(tǒng)鬼兵都元帥”。三壇小法的哪吒咒中，也有“哪吒太子統(tǒng)天兵”“繡球打開百萬兵”之句，故其應(yīng)當(dāng)是在宋元時期哪吒“統(tǒng)御天兵”觀念形成之后的產(chǎn)物,并沒有原樣保留唐代密教的說法。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哪吒繡像，手持槍和繡球

　　值得考析的還有哪吒的形象。閩臺地區(qū)咒語、神像和畫像上所見的哪吒，與《西游記》《封神演義》等小說中的形象有兩點顯著不同。首先，閩臺哪吒均為二臂造型，和宋代就已出現(xiàn)、在小說中大書特書的八臂哪吒和三頭六臂哪吒并不相干。其次，除了小說中提到的槍（一些版本是戟，與唐代形象較為相符）和乾坤圈以外，閩臺哪吒有一樣重要的法器是繡球——“左手挑起金槍動，右手挑來繡球兵”、“金槍把起球倒轉(zhuǎn)，打開球內(nèi)八萬兵”。閩臺乩童（薩滿）所揮打的刺球，據(jù)說就是象征哪吒的繡球。這個在《封神演義》中完全消失的法器，在早期文學(xué)作品中卻極為重要。如元代《西游記雜劇》中說哪吒“八瓣球攢花刺繡”，明代《南游記》中的哪吒“有一繡球，內(nèi)有十六個頭目，帶領(lǐng)五千瘟陣鬼兵助戰(zhàn)，無有不勝”。從以上兩點，足見小說風(fēng)行之后，民間的信仰傳統(tǒng)仍然保持了本色。

　　但是，必須注意的是，今日所見的哪吒咒和《中壇元帥真經(jīng)》中，有關(guān)哪吒身世的部分也依從了小說家言——父親是李靖，鬧海顯神通云云，但將反叛情節(jié)一筆帶過，或評價為“大仁大義、至孝至忠”，以淡化叛逆色彩，整合進(jìn)傳統(tǒng)禮教?？梢?，《五燈會元》中，“那吒太子，析肉還母，析骨還父，然后現(xiàn)本身，運大神力，為父母說法”這一來歷不明的重生橋段，最終還是通過《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和幾部小說的添油加醋，形成了現(xiàn)在為人熟知的哪吒神話；由于通俗小說的巨大影響力，又反向影響來源較早、形式較保守的閩臺哪吒信仰。

　　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但符合一般規(guī)律。

　　民間信仰絕非一成不變，而是在歷史長河中不斷吸收其他信仰的成分，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揀擇信仰內(nèi)容。從一種民間信仰中可以看到各個來源和各個年代的成分，這就是其生命力的體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在萌文化的浪潮中，臺灣會營造出形象全然不同于元雜劇中的“惡菩薩、狼哪吒”的電音三太子。

　　 

　　哪吒神像 來源：福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hù)中心網(wǎng)站

　　轉(zhuǎn)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