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宋代夜禁制度松弛,城市中出現(xiàn)了繁華的夜市,市民的夜生活很是豐富,酒樓茶坊夜夜笙歌、觥籌交錯;瓦舍勾欄每晚都上演精彩節(jié)目,令人流連忘返;店鋪與街邊攤營業(yè)至深夜,乃至通宵達旦;街市上熱鬧不減白晝。城市夜生活的展開、市民對黑夜的開發(fā),離不開一個前提條件:發(fā)達的照明。如果沒有明亮的照明工具,在黑夜里,大伙兒能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早點洗洗睡。
也因此,我們看宋人描述夜生活時,總是提到燈燭?!稏|京夢華錄》寫道,“凡京師酒店,……向晩燈燭熒煌,上下相照”;最豪華的樊樓,“珠簾繡額,燈燭晃耀”。樊樓的燈火,成為東京的繁華象征,深深銘刻進宋朝詩人的記憶:“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薄惰F圍山叢談》記述,“(東京)馬行人物嘈雜,燈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罷”,多年之后蘇軾回憶起馬行街的繁榮時,也寫到“燈火”:“蠶市時光非故國,馬行燈火記當(dāng)年?!睙艄?,消彌了白晝跟黑夜之間的巨大反差,使得夜晚與白天一樣光線明亮、人聲喧嘩。
那么宋人用什么照明呢?
看起來這是一個很幼稚的問題,因為答案眾所周知:不就是油燈嗎?
油燈確實是古代最常用的照明工具,不過,宋朝時,人們已比較廣泛地使用蠟燭。曾有人在網(wǎng)上詢問:“宋朝用什么燈,蠟燭有嗎?”一大神回答:“沒有蠟燭,蠟燭是從石油中提取的,宋朝人還不懂這個技術(shù)。”這顯然是不熟悉照明史所致。
南宋人摹《韓熙載夜宴圖》局部
白蠟的應(yīng)用
實際上,中國人使用蠟燭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漢代—魏晉時期,《西京雜記》載,“閩越王獻高帝石蜜五斛,蜜燭二百枚。”《世說新語》中也有石崇“以蠟燭灼炊”的記述。這里的蜜燭,當(dāng)為蜂蠟所制。古人很早就掌握了從蜂巢中提取蜂蠟的方法:“蠟,乃蜜脾底也。取蜜后煉過,濾入水中,候凝取之,色黃者俗名‘黃蠟’?!辈贿^,最初的蜜燭形制跟今天的蠟燭并不一樣,多是蠟塊,使用時先加熱熔化成液體,再充當(dāng)油脂點燈。然后才出現(xiàn)了粗短的圓柱體蠟燭,這是因為蜂蠟熔點低,易軟化變形,難以制成細(xì)長的管狀燭。而且,漢晉時期的蜜燭絕對是奢侈品,只有皇家或石崇這樣的巨富,才用得起蠟燭。
宋人所用的蠟燭,形態(tài)上已經(jīng)跟漢代的蜜燭完全不一樣,而跟我們現(xiàn)在所用的蠟燭更接近,呈長長的管狀,中間有燭芯,可以直接點燃。從表現(xiàn)夜游、夜宴題材的宋代繪畫作品中,我們可以真切地看到宋代的蠟燭形態(tài),如宋代佚名《夜宴圖》(美國私人收藏)、南宋李嵩《四迷圖·酗酒圖》(收藏者張大千曾將此圖標(biāo)注為“文酒夜宴圖”,似不確)、南宋人摹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馬麟《秉燭夜游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都出現(xiàn)了點燃的蠟燭。
宋代佚名《夜宴圖》局部
不要小看這種長管狀的蠟燭,它不但攜帶、使用方便,燃燒時間較長,亮度也遠(yuǎn)大于油燈,可謂是人類照明史的一次進步。它的出現(xiàn),得益于古人對制燭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白蠟。白蠟熔點比黃蠟(蜂蠟)高,既有可塑性,又有一定硬度,這才可以制成長長的蠟燭,點燃后也比較光亮,正是照明的理想材料。
白蠟取自蠟蟲的分泌物。由于白蠟是中國特產(chǎn),西洋人也將它叫做“中國蠟”。中國養(yǎng)殖蠟蟲提取白蠟的歷史,也許可以追溯至唐代,但有史料可確證的時間則是宋代。南宋人周密《癸辛雜識》續(xù)集錄有“白蠟”條目,介紹了蠟蟲的養(yǎng)殖情況:“江浙之地舊無白蠟,十余年間有道人自淮間帶白蠟蟲子來求售,狀如小芡實,價以升計。其法以盆桎樹,樹葉類茱萸葉,生水傍,可扦而活,三年成大樹。每以芒種前以黃草布作小囊,貯蟲子十余枚,遍掛之樹間,至五月,則每一子中出蟲數(shù)百,細(xì)若蟻蠓,遺白糞于枝梗間,此即白蠟,則不復(fù)見矣。至八月中,始錄而取之,用沸湯煎之即成蠟矣。又遺子于樹枝間,初甚細(xì),至來春則漸大,二三月仍收其子如前法,散育之,或聞細(xì)葉冬青樹亦可用。其利甚博,與育蠶之利相上下,白蠟之價比黃蠟常高數(shù)倍也?!?/p>
這條史料透露了幾個信息:南宋后期,白蠟蟲養(yǎng)殖業(yè)從淮河一帶擴展至江浙地區(qū);養(yǎng)殖白蠟蟲的收益跟養(yǎng)蠶不相上下;白蠟的價格高于黃蠟。
李嵩《四迷圖·酗酒圖》
宋人還用烏桕油脂制作蠟燭:“烏桕,實如雞頭,液如豬脂,可壓油為燭”。烏桕種子有一層蠟質(zhì)表皮,是制蠟的上品;桕子榨油,混入融化的白蠟,倒進模具內(nèi),凝結(jié)后便是桕燭。按南宋詩人陸游的使用體驗,桕燭的光亮可將蠟燭比下去,“烏桕燭明蠟不如”。不僅陸游這么說,另一位南宋詩人楊萬里也有詩曰:“臼熖光寒淚亦收,臼燈十倍蜜燈休?!?/p>
宋人用來制燭的原料還有石油,叫做“石燭”。今日蠟燭所用的工業(yè)蠟即從石油中提煉,不知宋人又是如何制作石燭的,因史料記載過于簡單,不好臆斷。不過我們確知,石燭的照明效果很不錯,來看陸游記錄進《老學(xué)庵筆記》的使用體驗報告:“宋白《石燭》詩云:‘但喜明如蠟,何嫌色似黛。’燭出延安,予在南鄭數(shù)見之。其堅如石,照席極明。亦有淚如蠟,而煙濃,能熏污帷幕、衣服,故西人亦不貴之?!睋?jù)說石燭也耐燒,一支可頂蠟燭三支,但缺點是煙濃。
蠟燭的商品化
從出土的唐墓壁畫來看,長管形的蠟燭至遲在唐朝就出現(xiàn)了。陜西乾陵博物館的永泰公主墓壁畫中,就繪有手執(zhí)蠟燭的侍女。但是,蠟燭此時還是貴族高官才使用的奢侈品,一般平民可消費不起。因此,燃燭也是唐朝人炫富的一種方式,如貴戚“楊國忠每家宴,使每婢執(zhí)一燭,四行立,呼為燭圍”。
唐永泰公主墓壁畫中的蠟燭
到了宋代,蠟燭才成為普通的商品,開始進入一般士庶家庭。我們查宋代筆記,便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蠟燭的使用記錄突然多了起來,《夷堅志》多次提到“燭”,如“洛中怪獸”條載:“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獸,仿佛如犬,或如驢,夜出晝隱。民間訛言能抓人肌膚成瘡痏。一民夜坐檐下,正見獸入其家,揮杖痛擊之,聲絕而仆。取燭視之,乃幼女臥于地已死?!边@個故事很詭異,不過我們不去管它,只注意故事透露出來的信息:洛陽平民家中備有蠟燭。
《夢粱錄》則記載,南宋杭州的年輕人談婚論嫁,女家收了聘禮后,要在“宅堂中備香燭酒果,告盟三界”;到迎親之日,男方派人各執(zhí)“花瓶、花燭、香球、沙羅洗漱、妝合、照臺、裙箱、衣匣、百結(jié)、青涼傘、交椅”等禮品,“前往女家,迎取新人”。蠟燭顯然是宋人辦婚嫁喜事必不可少的用品。宋人婚后生子,為孩子舉行“抓周”儀式時,擺出來讓孩子抓的物品,包括“燒香炳燭、頓果兒飲食、及父祖誥敕、金銀七寶玩具、文房書籍、道釋經(jīng)卷、秤尺刀翦、升斗等子、彩緞花朵、官楮錢陌、女工針線、應(yīng)用物件并兒戲物”,其中也有“燒香炳燭”。
宋朝都城設(shè)有一個服務(wù)機構(gòu),叫做“四司六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婚慶服務(wù)公司。人家若有喜慶欲辦筵席,可雇傭“四司六局”承辦全部流程。這“四司六局”中,專設(shè)了一個“油燭局”,職責(zé)即是“掌燈火照耀、上燭、修燭、點照、壓燈、辦席、立臺、手把、豆臺、竹籠、燈臺、裝火、簇炭”??芍未话闫矫竦纳钪谐36夹枰玫较灎T。
在《夢粱錄》記錄的杭州“團行”(工商行業(yè)組織)中,有“修香澆燭作”,說明制作蠟燭在南宋城市已經(jīng)成為一個行業(yè)。在“鋪席”(商店)中,則有“童家桕燭鋪”、“馬家香燭裹頭鋪”兩家“有名相傳”的大品牌;《夢粱錄》又載,杭州“處處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絨線、香燭、油醬、食米、下飯魚肉、鲞臘等鋪”,可知南宋杭州出現(xiàn)了蠟燭專賣店,蠟燭是市場上常見的普通日用品,不再是貴族豪富專享的奢侈品。
宋朝圖像也佐證了我們的觀察。黑龍江博物館收藏的南宋初畫院摹本《蠶織圖卷》,畫的是江南蠶織戶從“臘月浴蠶”到“織帛下機”的全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蠶織戶的家具當(dāng)中,就有一架燭臺。
南宋畫院《蠶織圖卷》局部
那么宋代的蠟燭價錢幾何呢?宋史學(xué)者程民生教授的《宋代物價研究》收錄了一則蠟燭價格信息:據(jù)《宋會要輯稿》,宋神宗年間,朝廷給予官員的奠儀包括“秉燭每條四百文,常料燭每條一百五十文”,可知宋代每根蠟燭的價格為150至400文不等,相當(dāng)于一名城市下層平民兩三天的收入。不過宮廷的蠟燭制作豪華,用料精細(xì),無疑偏貴。坊間民用蠟燭的價錢應(yīng)當(dāng)不會這么高。
程民生教授的高足張彥曉提供了另一條宋代蠟燭價格信息: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哲宗年間,定州采購的防城器具計有“松明一十四萬一千六十二斤半,樺燭一百一十四萬四千五十二條,估定合用物料價錢二萬二千九百九十七貫二十七文”。如果我們忽略掉松明與樺燭的價差,則可以計算出,每根蠟燭約18文錢,頂多是20文錢左右,相當(dāng)于一名城市平民日收入的十分之一。這個價格,顯然是一般市民都消費得起的。
不過,點蠟燭的成本還是高于點油燈,一名南宋讀書人“每夜提瓶沽油四五文,藏于青布褙袖中歸,燃燈讀書”,徹夜點燈,也才耗油4~5文錢。而通宵點燭,少說要三至五根蠟燭,即需要支出50~90文錢,是油燈成本的10~20倍。
因此,北宋名臣寇準(zhǔn)好奢華,家中不點燈,專點燭,便被歐陽修視為是“可以為戒”的不良生活作風(fēng):“鄧州花蠟燭名著天下,雖京師不能造,相傳亦是寇萊公(寇準(zhǔn))燭法。公嘗知鄧州而自少年富貴,不點油燈,尤好夜宴劇飲,雖寢室亦燃燭達旦。每罷,官去,后人至官舍,見廁溷間燭淚在地,往往成堆。杜祁公(杜衍)為人清儉,在官未嘗燃官燭,油燈一炷,熒然欲滅,與客相對清談而已。二公皆為名臣,而奢儉不同如此,然祁公壽考終吉,萊公晚有南遷之禍,遂歿不返,雖其不幸,亦可以為戒也。”
寇準(zhǔn)燃燭的豪邁勁兒,唐朝的楊國忠也許會自嘆不如,晉代巨富石崇若穿越過來,見了也會驚呆。但實際上,寇準(zhǔn)的個人財富肯定比不上石崇,只不過蠟燭在石崇的時代還是昂貴的奢侈品,在楊國忠的時代也可以用來炫富,而在寇準(zhǔn)的時代已不怎么貴重,所以士大夫家庭才能夠“燃燭達旦”。
今天,燈燭是我們習(xí)焉不察的尋常之物,但它們背后,也蘊藏著宋朝物質(zhì)文明演進的生動信息哩。
馬麟《秉燭夜游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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