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TRAMP卓別林
卓別林是二十世紀最引人注目的文化偶像之一,是當(dāng)之無愧的“喜劇之王”。他塑造的流浪漢的形象,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喜愛,成為電影史永恒的經(jīng)典。他對貧窮、饑寒的演繹如此具體和深刻,與他早年的悲苦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他在自傳中寫道:
我切身的感覺到了因為貧窮而在社會上受到的鄙夷。就算是那些最窮的孩子,每個周日也總可以吃到一頓家里的飯菜。能不能在家里吃烤肉,是區(qū)分窮人里不同階層的標準。那些周日在家里吃不上一頓飯菜的孩子,都屬于近乎乞丐的階級,而當(dāng)時的我們就是那個階級。
卓別林生于英國,父母皆是歌舞劇演員,在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開始分居。他和哥哥跟隨母親一同生活,然而隨著母親嗓子的緣故無法登臺,生活越來越難以為繼,為填飽獨自,他被送入貧民學(xué)藝所學(xué)藝(其實就是孤兒院),直至完全成了一名流浪兒。他當(dāng)過報童、店員、小販、傭人、吹玻璃的小工人,還在游藝場掃過地。而他深愛的母親終于在饑寒的掙扎中精神失常了。
母親怎么可能瘋呢?那么天真爛漫、活潑開朗的母親怎么可能瘋呢?冥冥中我似乎有這樣一種感覺,覺得母親是故意的,她借喪失理智來拋棄我們。
卓別林一生共拍攝了八十余部喜劇片,其代表作有《淘金記》《城市之光》《摩登時代》《大獨裁者》等。1972年,卓別林被授予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今天是卓別林誕辰129周年,下文選取的是卓別林的自傳里有關(guān)童年經(jīng)歷的關(guān)鍵部分。
穿越時間的喜劇,祝福他,生日快樂。
與貧困作斗爭作者|卓別林
尋子遇仙記TheKid(1921)片段,流浪漢的夢境。
1899年盛行留絡(luò)腮胡子,皇帝、政治家、士兵和水手都不例外。那年頭,見到的是荒誕而夸張的行為,貧者與富人的天壤之別,還有寫滿了漫畫和報紙的愚蠢偏激的政見。
母親從未跟我提過這些,她有自己的戰(zhàn)爭要打。那年雪尼(編輯注:比卓別林大四歲的哥哥)十四,已經(jīng)在河濱馬路郵局里做了報差,不再念書了。母親繼續(xù)靠縫衣服掙點微薄的收入。那時她在一家工廠做計件工,縫一打罩衣能拿一先令六便士,需要工作十二小時。母親最多一周內(nèi)縫了五十四件,總共只能拿六先令九便士??磕赣H縫衣服掙的血汗錢和雪尼的工資,我們的生活勉強可以支撐得下去。
我常常在夜里醒來,看見母親縫衣服的樣子,她低頭湊近縫紉機,由于精神高度集中而微微張著嘴,盯著在縫紉機下高速移動的線。重復(fù)的機器聲會讓我再次進入夢鄉(xiāng)。常常是因為某一筆分期付款的錢又要到最后期限了,母親才會這樣縫衣服縫到深夜。
卓別林的母親HannahChaplin
后來遇到了一件難事:雪尼需要一件新衣服。因為他一周七天都穿著那套報差制服,惹得所有朋友都取笑他,導(dǎo)致他有兩個周末都足不出戶。母親想盡辦法湊足十八個先令,給他買了一套藍色的嗶嘰衣服。這就導(dǎo)致了我們?nèi)氩环蟪?。所以雪尼周一穿制服去上班時,母親就把那套嗶嘰衣服當(dāng)了,換來七先令,周六再贖出來給雪尼在周末穿。
一年多來,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直到有一天那衣服已經(jīng)開始破損,當(dāng)鋪的伙計說什么也只肯給三個先令了。這算是一個大打擊,一向堅強的母親也急得直哭,那七先令可是用來維系我們一周生活的??!
同樣,我在蘭開夏童伶班的那套衣服也已經(jīng)破舊不堪,到處是補丁,變得像小丑的戲服一樣。
有一天我穿著這身衣服,遇到了當(dāng)時在斯托克韋爾街的玩伴。我羞愧得不好意思問他來這兒做什么,他卻很親熱地跟我打招呼——我知道他不過是在打量我的窘樣罷了。于是我盡量平靜下來,若無其事地跟他說,之所以這樣打扮,是因為剛?cè)ド狭艘还?jié)討厭的木工課。但他對我的解釋并沒有興趣,又問起我母親,我笑容滿面地說她去鄉(xiāng)下了,還關(guān)切地問他:“你還是住原來那兒嗎?”“是啊?!彼⒅铱矗孟裎页隽耸裁创箦e似的。我突然冒出一句:“那我回去了?!彼恍?,跟我道了別,然后不急不慢地走了,我則氣惱而羞赧,匆忙朝另一個方向跑過去了。
母親經(jīng)常教導(dǎo)我:“總是取悅別人也許什么也得不到?!笨墒撬约簠s并不這樣做,我也常常因為這個而覺得丟臉和氣惱。有一天,母親在路上停下,責(zé)怪幾個欺負流浪女人的孩子。那女人衣衫襤褸,留著短頭發(fā),這在當(dāng)時極為少見,所以小孩們大聲笑話她,對她推推搡搡,多虧母親幫了她。這時那衰弱的女人卻認出了母親:
“莉兒,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伊娃·萊絲托克啊?!?/p>
母親立刻認出這是個演歌舞劇時認識的老朋友。我非常難為情,只好在拐角那兒等她過來。那些孩子都嘲笑我,我惱怒地回頭看著母親,她居然和那流浪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向我走來。我聽見那骯臟的女人說,她抱過小時候的我,這真讓我一陣反胃。更難堪的是,一路上都有人盯著我們看。
母親說這女人當(dāng)初漂亮又可愛,人稱“時髦姑娘伊娃·萊絲托克”,不過據(jù)那女人自己說,她病過一次,出院后就窮困潦倒了。
母親帶她到公共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帶她回家,居然還讓她睡了雪尼的床,這讓我異常懊惱。之后母親又把自己所有可以給的衣服都給了她,額外還借給她兩先令。三天后,這個“時髦姑娘”離開了,從此杳無音信。
淘金記TheGoldRush(1925)片段,流浪漢幻想著心儀的女孩來家中做客,為其表演面包舞的場景。 父親去世了
在父親去世前,我們曾一度搬出波納爾弄,住在母親的一位教友泰勒太太家。這位太太也是虔誠的基督徒。她總是顯得精神氣十足,而且因為信教的緣故對母親額外照顧,把自家三樓的一間屋子以很低的價格租給母親。她那大房子旁邊是一片墳地。
她的丈夫是一個技工,活像狄更斯筆下的匹克威克先生,他干活的時候我經(jīng)常幫著打打雜。她女兒跟她長得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年輕得多,總是一副傲慢的樣子。這父女倆不信教,但泰勒太太始終希望能感化他們。泰勒太太把她的女兒當(dāng)寶貝,不過我母親不喜歡她。有一次,母親跟泰勒小姐吵了一架,在那之后我們又搬回波納爾弄了。
父親并不常常去肯寧頓路上的三鹿酒館,但有一個晚上我經(jīng)過那兒的時候,卻突然心血來潮,把門推開了一條縫,想看看父親是不是在那,結(jié)果真的看見他坐在角落。我正打算離開時,他卻笑著招我過去,我很驚訝于他的熱情,因為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走近之后,我發(fā)現(xiàn)他眼睛凹陷、身體浮腫,估計已經(jīng)病得很重。他很親切地問了母親和雪尼的一些近況,還在我走之前把我抱到懷里,第一次吻了我。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卓別林的父親
三個星期后,他被人灌醉,送進了圣托馬斯醫(yī)院。他知道自己身處醫(yī)院之后,發(fā)瘋似地大吵大鬧,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快不行了。他才三十七歲,卻有很嚴重的水腫,醫(yī)生從他的膝蓋那放出了十六夸脫的水。
那段時間,母親每次探望父親過后都很傷心。她告訴我,父親提到要跟她一起,去非洲重新開始一段生活。我聽了之后歡喜異常,但母親心里明白,她搖著頭說:
“他只不過是要討我們高興罷了?!?/p>
幾天后,父親就去世了。
母親身無分文,想要由戲院慈善團體負擔(dān)父親的喪葬費。但卓別林家族里的人全都鬧著反對,因為這對他們來說太丟臉了。最后,一位非洲的艾伯特叔叔,我父親最小的弟弟,負擔(dān)了喪葬費。他當(dāng)時正在倫敦。
下葬的那天,雪尼因為上班而沒能去。母親提前兩小時領(lǐng)我到了醫(yī)院里,她要在父親入殮之前再見他一面。父親的棺材里墊著白綢緞,綢緞旁和父親臉旁都放著白色的雛菊花朵。母親覺得那花素雅動人,問是誰放的。管事的說,一大早,有一位太太領(lǐng)著一個男小孩來過。那是露易絲(編輯注:卓別林父親的情人,小男孩是其與露易絲所生的孩子)。
下葬時大雨傾盆,掘墓人鏟起泥塊拋在棺材上,那聲音凄厲而厚重。我看著那肅穆可怕的情景,忍不住哭了。之后,親人們都把花圈和花朵扔到墓穴里。我們沒什么可扔,母親就拿出那塊我最珍視的黑邊手絹,輕聲對我說:“就把這當(dāng)做我們一點兒心意吧?!焙髞?,卓別林家人去自家的一間酒館里吃午飯,臨走之前,很客氣地把我們送回了家。
回到家之后,發(fā)現(xiàn)菜櫥只有一碟從烤牛肉上滴下來的油。母親最后的兩便士也已經(jīng)當(dāng)飯錢給了雪尼。父親病后,母親就幾乎沒有做縫衣服的活,現(xiàn)在又快周末了,雪尼七便士的工資早就花光。我們都餓了。母親只能很舍不得的把一個舊煤油爐子賣給了收破爛的,用換來的半便士買了點面包,我們就用面包蘸著那油汁勉強填飽了肚子。
母親是父親的法定遺孀,第二天去醫(yī)院領(lǐng)了父親的遺物,其實也不過是些破舊衣衫,不過竟然從里面找到了一枚半鎊的金幣,真是上天憐憫我們啊。
摩登時代ModernTimes(1936)片段,流浪漢在工廠做工時發(fā)了瘋,把自己卷進了機器里還接著重復(fù)著擰螺絲的操作。 在各種行當(dāng)里摸爬滾打的老油條
后來有一天,我說服母親借給我一先令當(dāng)本錢,做起了賣水仙花的生意,這時我臂上纏著的黑紗就成了賺錢的工具。那些酒館里的太太小姐知道我是給父親戴孝之后,就會給我賞錢。我一下午就賣了五個先令還不止,母親覺得奇怪。有一天從酒館出來,我跟母親撞了個滿懷。對于她這個基督徒來說,自己的孩子在酒館賣花是一種恥辱?!熬埔呀?jīng)把你父親害死了,在這里賺的錢只會讓我們蒙受不幸?!彼粝铝宋屹嵉腻X,但再也不讓我賣花了。
我天性愛做生意,但沒處去找本錢。后來我說服了母親,離開學(xué)校去工作,成了在各種行當(dāng)里摸爬滾打的老油條。我在一家雜貨店里當(dāng)過小伙計,還在一家診所里當(dāng)過小用人,接的是雪尼以前的班。這兒待遇很好,每周能領(lǐng)到十二先令,做的是服務(wù)生和打掃診所的工作。在前一項工作上我很討病人病人喜歡,但由于個子小,打掃診所則很吃力。后來診所的人很和善地跟我說,我太小了,做不了這事。
聽到這話,我難過地哭了,所里的金西-泰勒醫(yī)生看我可憐,就雇我當(dāng)他家里的小用人。能在這么尊貴的人家當(dāng)用人,真是讓我歡喜異常。那也確實是一件好差事,所有的女仆都把我當(dāng)成孩子一樣喜歡,如果這樣下去,我沒準能成為個大管家。但后來有一天,太太讓我去清理地下室,我無心打掃,卻拿著一根鐵管子當(dāng)喇叭吹,被太太逮了個正著,于是她就把我辭退了。
我在一個賣報刊的老板那兒工作過,覺得這活兒很好,不過他發(fā)現(xiàn)我太小之后馬上辭退了我。然后我又去吹過一天玻璃,但讓那熱氣給熏暈了,被抬出去之后,甚至沒回去領(lǐng)那天的工資。后來我又跟斯特雷克爾文具印刷所里的人吹噓,說我可以操作菲代爾印刷機,因為我曾經(jīng)在外面看見過那機器轉(zhuǎn)動,以為這活很容易。正巧碰見他們在招男童工,就去了。對我來說,操作這么個二十多英尺長的東西很是困難,不過我還是接下了這個每周能掙十二先令的活兒。
從此我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冒著嚴寒去上工。不過印刷所的工作也不那么讓人討厭,除了要清洗那些巨大滾筒上的油墨之外,其余的活兒我還是可以勝任的,但三個星期之后,我得了流行性感冒,所以母親又強迫我回去上學(xué)了。那年雪尼十六歲,他有一天很興奮地告訴我們,自己找到了一份當(dāng)號手的差事,在多諾萬-卡斯爾輪船公司的一艘非洲客輪上工作,負責(zé)飯前吹號和一些其他的活兒。這都得益于他從前在“??怂鼓肌碧栍?xùn)練船上學(xué)會了吹號。這個工作每月能拿二鎊十先令,給二等艙里用餐的客人服務(wù)的時候還能拿到小費。出海前公司預(yù)支了三十五先令給他,他都交給了母親。于是我們就搬去了切斯特街一家理發(fā)店樓上的兩間屋子里,因為覺得將來的日子會有轉(zhuǎn)機了。
凡爾杜先生MonsieurVerdoux(1947)片段,凡爾杜先生在數(shù)錢。
第一次出?;貋淼臅r候,雪尼帶了三鎊多的賞錢,都是銀幣。我似乎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錢,于是一直放在手邊把玩,不停地把他們堆起來,再放倒,一直擺弄著,后來母親和雪尼都說我是個十足的吝嗇鬼。
那時候我們著實闊綽了一陣子,吃了很多精致的東西,早餐吃的是美味的熏鯡魚和鱈魚,周日早晨能吃上松餅,夏天還能買上冰激凌。雪尼在那段時間里給我們講了他在航行中遇到的很多趣事。不過后來他掙的錢都花完了,幸好公司又一次雇他出航,同樣提前預(yù)支給他三十五先令。但三周之后,這錢就被花光了,到雪尼回來還有三周。母親雖然繼續(xù)做針線活,但那工錢不夠我們開銷,于是我們又陷入了經(jīng)濟上的危機。
我想了個法子,打算把母親的一些舊衣服拿去賣掉。那個周六的早晨,我拿著那些舊衣服,在紐因頓靶子場上像個老練的小販一樣吆喝著,
“你們愿意出多少錢買?一先令六便士?三便士?兩便士?”
有些行人驚奇地看看我,然后走掉了。對面珠寶店里的人也對我望著。我有點窘,但還是堅持在那待著,把一雙還算好看的鞋罩賣了六便士。后來珠寶店里的那位先生走過來,問我這買賣做了多久了。我聽出他話里有些諷刺的意味,同時也覺得該走了,就包好剩下的東西回了家,母親對鞋套賣了六便士的價格很不滿意,她覺得應(yīng)當(dāng)能多賣一點。
那段日子我們?yōu)榱瞬唤环孔舛鴸|躲西藏,最終還是回到波納爾弄三號去了。這之后,我認識了在肯寧頓路后面的一個老頭和他兒子,他們是遷徙于各個城鎮(zhèn)的玩具小販。這種玩具生意最多只要一先令的本錢:準備些不要錢就能弄到的鞋盒子、軟木屑,一便士的膠水,一便士的木頭,二便士的線,一便士的圣誕節(jié)彩紙,再有三卷每卷兩便士的彩色錫箔紙。只要這么一先令,就能做成七打小船,看上去五顏六色,招人喜歡,很有市場。每只小船可以賣一個便士。
跟他們熟了之后,我開始幫點忙,所以很快學(xué)會了他們的手藝。他們搬走之后我就自己經(jīng)營起來。我在一個星期內(nèi),花了六便士的本錢,做了三打小船,手指也因為剪硬紙板而磨出了水泡。可惜對于兩個人的工作而言,我們的頂樓顯得太小了,母親的罩衣常常擺滿整個房間,所以總擔(dān)心我的膠水弄臟了那些衣服。而母親的活兒能掙的多點,所以我只能放棄這門生意了。
淘金記TheGoldRush(1925)片段,饑餓難耐的淘金者出現(xiàn)幻覺,把卓別林飾當(dāng)成了一只雞。 母親瘋了
六個星期過去了,雪尼還沒有回來。最初母親還沒有慌亂,但一周之后,她就寫信去那個輪船公司的辦事處詢問,得知雪尼因為風(fēng)濕癥留在開普頓就醫(yī)了。這讓母親更加焦慮了,健康也受到了影響。不過她繼續(xù)干活,幸好我也有了一份工作,放學(xué)后給別人教教舞蹈,每周能得五先令。
就在這時,麥卡西家搬到了肯寧頓路。麥卡西太太是我母親的朋友,一位愛爾蘭喜劇演員,嫁給了沃爾特·麥卡西會計師。自從母親離開舞臺之后,我們就沒再見過他們夫婦,沒想到七年后又重逢了。
母親很少能去看他們一家人,但我很快跟他們的兒子沃利成了一對好朋友。我總是在放學(xué)后先趕回家,看看母親有沒有什么活讓我做,緊跟著就跑到沃利家去。我們常常在他們家住的霍克特大廈后面玩演戲。身為“舞臺管事”的我總是安排自己演壞角色,因為我的本能告訴我自己,演壞人比演好人要好玩。我們每次都玩到沃利要吃晚飯才停。開飯前,我總會表現(xiàn)得很討喜,從而讓他們家人留我吃飯,不過這法子也有不靈的時候,那時我就只得留戀地回家。
母親看我心情好,就會用烤肉的油煎些面包,或是把外祖父弄來的雞蛋煮一個給我吃,再泡上一杯茶。有時候,她會讀書給我聽,也有時候跟我一起坐在窗邊看著外面,評論著過路的人,編出種種故事逗我開心。
一個星期后,雪尼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當(dāng)時我太年幼無知,沒法感覺到母親的焦慮,也意識不到將要發(fā)生的事。我沒有注意到,那幾天她總是沉默地坐在窗口,毫無精神,連屋子也不收拾了。我也沒有注意到,那家服裝店對母親做的活開始挑挑揀揀,不再給她工作了。因為沒法交分期的付款,縫紉機被收走了,我教舞蹈掙的錢也沒了著落。我并沒覺出,這些問題接踵而至,母親卻表現(xiàn)的遲鈍而冷淡。
病了很久的麥卡西太太突然去世了。我立刻萌生了一個想法——希望麥卡西先生能和母親在一起,這是解決母親所有問題的最好辦法,而且,我和沃利又是那么好的朋友。麥卡西太太的葬禮后不久,我跟母親提起:
“你應(yīng)當(dāng)好好考慮一下,多看看麥卡西先生。我打賭他會娶你的?!?/p>
母親的笑容很黯然,說:
“那就讓這個可憐人來跟我求婚吧?!?/p>
“只要你打扮整齊,跟以前一樣叫人喜歡,他肯定會來的??赡氵B試都不試,只是在這臟屋子里坐著,讓人看了害怕。”
我真后悔說這些話,當(dāng)時我根本不知道,母親那是營養(yǎng)不良而引起的虛弱。但第二天,她卻不知哪來了力氣,又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了。
那正是暑假里的一天,我還是只想躲開家里那間頂樓,所以覺得還是早點到麥卡西家為好。他們家留我吃午飯,但一種直覺讓我覺得要回母親身邊。剛走到波納爾弄門口,我就被鄰居的幾個小孩攔下了。一個小女孩對我說:
“你母親瘋了?!?/p>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嘴里嘟囔著:
“你們在亂講些什么??!”
“是真的啊,”另一個孩子說,“她剛剛敲門,分給每個人家一塊煤,說是給孩子的生日禮物。不信你去問問我媽?!?/p>
我不再聽,一路跑進大開的門,一個箭步?jīng)_上扶梯,推開房門,喘了一口氣之后,緊盯著母親看著。那個夏日的午后,空氣極度悶熱。母親跟平時一樣坐在窗口,慢慢地轉(zhuǎn)身看我,蒼白的臉上全是痛苦。
我大聲喊著:“媽媽!”
她很冷淡地問:“什么事?”
我跑過去,撲到她膝上,臉緊緊地偎在她懷里,眼淚止不住地涌出來。
“好了,好了,”她撫著我的腦袋,很親切地說,“怎么了?”
我哽咽著:“你身體不好。”
她安慰著我:“我身體好著呢?!钡雌鹚悄敲瓷袼疾欢?,憂心忡忡。
“不是!不是!他們說你去每家人那里,去……”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
她很虛弱地說:“我是去找雪尼呀,他們把他藏起來了,不讓我見他?!?/p>
這時候我才相信了那些小孩的話。
“媽媽,你別這樣說!快別說了!”我哽咽著,“我去找醫(yī)生。”
她一邊摸著我的腦袋,一邊說:“麥卡西家知道他在哪,可是他們把他藏起來不讓我見?!?/p>
我大聲說:“媽媽,你讓我去找醫(yī)生來?!蔽艺酒饋砼芟蜷T口。
她一臉痛苦地盯著我看:“你去哪兒?。俊?/p>
“我去找醫(yī)生,一會就回來。”
她不再說話,只緊盯著我。我跑到樓下去找房東太太,跟她說:“我媽媽病了,我去找醫(yī)生!”房東太太告訴我他們已經(jīng)找過醫(yī)生了。母親被診斷為精神失常,而且營養(yǎng)不良,教區(qū)的醫(yī)生跟我解釋,說這是餓的。他把母親的病癥寫在一張紙條上給了我。
房東太太安慰我:“還是讓她到醫(yī)院里好,她在那兒可以多吃一點兒?!?/p>
她幫母親穿好衣服。這時的母親因為過度虛弱,像個孩子那樣溫順。我們走出去的時候,鄰居和他們的孩子都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我們。
醫(yī)院大約在一英里外。我扶著母親緩緩走著,她虛弱到像喝醉似的,踉踉蹌蹌。我們的悲慘生活就這樣無情地被暴露在午后強烈的陽光之下。我覺得身邊的人像夢中的影子一樣。母親一言不發(fā),仿佛知道我們要去哪里,自己也急著要去那似的。我寬慰著她,而她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說話,只是一路微笑著。
到了醫(yī)院里,一位年輕醫(yī)生接待了我們。母親順從地讓他檢查了身體。但看護要領(lǐng)她走的時候,她卻突然轉(zhuǎn)身,很痛苦地察覺到我是要把她丟下了。
而我強顏歡笑地說:“明天見!”
她急切地一直回頭看我??粗吡艘院?,醫(yī)生才轉(zhuǎn)過身問我:“孩子,你怎么辦呢?”
我實在不想回貧民學(xué)藝所里生活了,所以很禮貌地跟他說:“我去我姨媽家?!?/p>
從醫(yī)院回去的路上,我已經(jīng)難過到整個人都麻木了,但我知道,母親在醫(yī)院里,要比沒吃沒喝地坐在那黑屋子里要好,所以也稍有安慰??晌覠o法忘記看護領(lǐng)她走的時候,她臉上那傷心的表情。
我想到了她的好,那開朗的性格和溫柔和藹的樣子,想到這個瘦弱的人常常沿路精疲力竭地走回來,可一見我撲向她懷里,就一下有精神了,滿面笑容地看著我。這時我總是急著看她給雪尼和我?guī)Я耸裁春贸缘姆旁诩埓铩>瓦B那天早晨,我伏在她膝上哭的時候,她還拿出一點糖果給我吃。
那天,我沒勇氣直接回家。只是一路走到紐因頓靶子場那兒,徘徊到下午很晚才回去。頂樓顯得那么空寂和破敗。菜櫥里除了半小包茶葉之外沒有一點兒吃的。母親擱在壁爐臺上的錢包里,放著三個半便士、一串鑰匙和幾張當(dāng)票。她剛剛給我吃的糖果還擺在桌角??吹竭@些我又哭起來了。
摩登時代ModernTimes(1936)結(jié)尾片段 我刻意避開他們家,逃離了所有的人
那晚我睡得很熟,可能是因為太累了吧。第二天醒來,照在地上的陽光讓這屋子顯得愈加冷清了。房東太太上來對我說,在她把這頂樓租出去之前,我還可以住那,還讓我餓了就盡管去找她要點吃的。我謝了她,說雪尼回來后會補上房租??晌倚哂谙蛩缘?。
這一天我沒有兌現(xiàn)跟母親的承諾,沒有勇氣去看她。但房東太太去找了醫(yī)生,并聽說母親被轉(zhuǎn)進了凱恩-希爾瘋?cè)嗽?。這傷心事反而讓我的良心稍稍好過了一點,因為那兒距家里有二十英里遠,我是去不了的。等雪尼回來后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母親。剛開始的幾天,我沒有向認識的人提起母親的事。
我總是一大早就溜出去,在外面閑晃一整天,隨便弄點吃的,饑一頓飽一頓對我來說都沒什么。不過房東太太也曾邀我去她那吃飯。
因為不想讓麥卡西家知道母親的事,我刻意避開他們家,逃離了所有的人。
一星期后我對這隨遇而安的生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我最怕的是如果雪尼再不回來,房東太太就要把我的情況跟教區(qū)負責(zé)人說,我就會再次被送去漢威爾,所以我一直躲著她,甚至睡在外面。
我在肯寧頓路后邊一條小巷子里,認識了幾個流浪漢模樣模樣的劈柴人。我覺得他們干的這活很有意思,幾天后開始幫著他們做。我無意于賣柴火,只是覺得在棚子里和他們一起劈柴很熱鬧很好玩。
他們都不到四十,安靜而和善,不過樣子和動作看起來卻很老。老板(我們對他的稱呼)鼻子通紅,滿嘴就剩了一顆虎牙,但他看起來有一種自然的、和藹可愛的樣子。另外一個人臉色很黃,嘴唇厚厚的,雖然挺和氣,但是沉默寡言,說話很慢,有癲癇癥。每當(dāng)中午快一點鐘,老板總是抬起頭來跟我說:
“你吃過奶酪皮做的威爾士兔子肉嗎?”
我回答:“咱們已經(jīng)吃過好多次了啊。”
于是他哈哈一笑,露出那顆牙齒,遞給我兩個便士,我就跑到路角阿希的小店里,買回來一便士乳酪皮和一便士面包,我很討阿希喜歡,所以他總會多給我些。我們把乳酪皮洗干凈了,加上水、鹽和胡椒。老板有時再放上一塊咸肥肉和一點洋蔥屑兒,外加一罐熱茶就是一頓可口的午餐。我并沒向他們要工錢,但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周末時老板竟給了我六便士。
老板還請我們?nèi)惗爻悄嫌嗡噲隹催^一場戲,我們坐的是兩便士一張的頂樓座位。我甚是激動,因為那周上演的是弗雷德·卡諾(幾年后我進了他的劇團)的喜劇《早起的鳥兒》。
上學(xué)的事則一直讓我很擔(dān)心。劈柴的人們偶爾也會提到。因為暑假結(jié)束了,他們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所以我白天特意躲著他們,到該放學(xué)的時間再過去。但這樣的日子是冗長而難熬的,因為我要在酷熱的陽光下閑逛到四點半,然后才能到他們那陰涼的地方去。
一天夜里,我正要溜上樓去睡覺,卻被一直等著我的房東房東太太叫住了。她很激動地遞給我一份電報,上面寫著:
“明早十點在滑鐵盧車站,盼接。雪尼?!?/p>
城市之光CityLights(1931)片段 “那天下午你們要是給我吃一丁點東西,我也不會這樣了。”
去接雪尼的時候,我的樣子太寒酸了,衣服臟亂邋遢,鞋子大張著嘴,帽子的襯里耷拉得像女人襯衫一樣,因為怕提水的時候從房東太太門前經(jīng)過,所以也很多天沒有好好洗過臉,只是在劈柴人的水龍頭底下那么沖一下而已,前晚上污垢還留在耳朵后面沒洗干凈。
雪尼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問:“怎么了?”
我顧不上婉言相告了,直接說:“媽媽精神失常,我只能送她去醫(yī)院了?!?/p>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但控制住情緒,問:“你現(xiàn)在住哪兒?”
“波納爾弄,老地方。”
他轉(zhuǎn)過身去,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蒼白和消瘦。他叫了輛四輪馬車來拉行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行李里居然有一筐香蕉!于是馬上急著問:“香蕉是咱們的嗎?”
他點點頭:“不過太生了,過幾天才能吃?!?/p>
他一路上都在問母親的情況。我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所以估計他只聽了個大概。然后他就跟我說了他在開普頓醫(yī)院治病的經(jīng)歷。他發(fā)起了一次抽彩會,從一些士兵那贏來了二十鎊,原先是準備把錢都給母親的。
他跟我說他打算演戲,不再去航海了。估計這些錢可以讓我們過上二十個星期,他就在這段時間里去戲院找工作。
我們帶著香蕉、坐著馬車的歸來引起了那小弄里的轟動。房東太太跟雪尼說了母親的事,不過為了免去他不必要的煩惱,就省去了一些細節(jié)。
雪尼當(dāng)天給我買了一套新衣服,那晚,我們穿戴得體體面體面面,坐在倫敦城南游藝場的正廳里看戲。雪尼一直說著:“要是媽媽今晚也在,還不知道要怎么高興呢?!?/p>
那一周,我們?nèi)P恩-希爾探望母親,在會客室里的焦急等待讓人難以忍受。終于,在聽見一串鑰匙響之后,臉色蒼白、嘴唇發(fā)紫的母親走進來了。她認出了我們,但沒有那么開心,沒有以前那種歡欣鼓舞的神情。一個喋喋不休的看護陪著她,她說母親今天身體不舒服。
母親微笑著很有禮貌地瞥了她一眼,好像要等她走開。
看護走之前補了一句:“她身體好點了,你們再來。”
屋子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了。雪尼一直想要給母親打起精神,所以一直說著為什么在國外耽誤了那么長時間,又怎么運氣好,怎么掙了錢,但母親只是坐在那,邊聽邊點頭,恍恍惚惚、憂心忡忡。我安慰她,說她很快就會痊愈的。于是她難過地說:“是啊,那天下午你們要是給我吃一丁點東西,我也不會這樣了?!?/p>
后來,醫(yī)生跟雪尼說,母親這次精神失常一定是營養(yǎng)不良引起的,雖然她現(xiàn)在有時能清醒,但完全康復(fù)還要幾個月,需要繼續(xù)治療。之后的很多天里,母親的那句話一直在我腦海里回蕩著:“那天下午你們要是給我吃一丁點東西,我也不會這樣了。”
摩登時代ModernTimes(1936)片段 成為一名演員
約瑟夫·康拉德曾在信中跟朋友說到:生活讓他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的瞎眼老鼠,等著自己的是即將落下的棍棒。這說出了所有落入困境中的人面臨的恐怖場景,但這些人里面總有一些會否極泰來,我就是其中一員。
雖然我曾經(jīng)做過許多雜活,當(dāng)過報童、印刷工人、玩具小販、吹玻璃的,還有診所用人,但跟雪尼一樣,無論自己在做什么活,我從沒忘記自己要當(dāng)演員的最初理想。
一到休息日,我總會穿上擦亮的皮鞋和洗干凈的衣服,再戴上干凈的硬領(lǐng)子,準時到河濱大街貝德福路的布萊克默演員介紹所那去。這是我的慣例,直到我的那套衣服破到?jīng)]辦法再穿出去為止。
第一次去的時候,事務(wù)所里站的滿滿的都是穿著體面的“演員們”,有男有女,裝模作樣地交談著。我生怕有人看見我那身破舊的衣服和開了口的鞋子,很羞愧地躲在門邊的角落里。間或會有一個年輕職員從辦公室走出來,極干脆地說一句:“沒你能做的工作。也沒有你的。也沒有你的?!彼查g那些驕傲的“演員”就蔫了下去,事務(wù)所里的人也漸漸都走光,像做完禮拜的教堂一樣。
有一次,那兒就只剩我一個人了,那職員看見了我,突然停下來問:“你來做什么?”
我像奧立弗·退斯特求人給他添點粥一樣,可憐兮兮地擠出一句:“你們需要人扮演小孩子的角色嗎?”他問我登記了沒有,我搖搖頭。
讓我喜出望外的是,他領(lǐng)我到隔壁的辦公室里,登記了我的姓名住址和一些其他細節(jié),并告訴我會在需要的時候通知我。我輕松愉快地離開了那里,因為終于完成了一項任務(wù)。
在雪尼回家一個月后,我收到了布萊克默演員介紹所寄來的一張明信片,讓我去他們那。于是我打扮得煥然一新,被帶去見了布萊克默先生,他不像我想象的那么擺架子或是吹毛求疵,而是和藹可親。他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去查爾斯·弗羅曼的事務(wù)室里去找C.E.漢密爾頓先生。
我向漢密爾頓先生虛稱我已經(jīng)十四了,其實我才剛十二歲半。他看了字條,見我又矮又小,覺得挺奇怪又挺有意思的。他告訴我,需要我扮演《福爾摩斯》里的小用人比利,一共巡回表演四十周,從秋天開始起。
此外,《福爾摩斯》里的主角H.A.辛斯伯里先生,自己又編了一部叫《吉姆,倫敦人的傳奇》的新戲,也有一個要孩子出演的角色。“它很適合你?!睗h密爾頓先生說。巡演《福爾摩斯》前,戲班要先在金斯頓戲院試演《吉姆》這部戲。他在這部戲里給我每周兩鎊十先令,之后演《福爾摩斯》的時候也一樣。
這么多錢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筆飛來橫財,但我卻一本正經(jīng),連眼睛都不眨,說:“我要跟我哥哥商量一下這個待遇怎么樣?!?/p>
漢密爾頓先生似乎覺得很有意思,大笑起來,還把工作人員都叫出來看我:“這就是我們的比利,如何?”大家都滿面笑容地看著我。我有些納悶,世界忽然變得不一樣,它開始對我寵愛有加了。
然后,漢密爾頓先生給了我一張紙條,讓我去萊斯特廣場的綠廳俱樂部里找辛斯伯里先生,于是我躊躇滿志地去了那兒。在那兒,辛斯伯里先生同樣把工作人員們都叫出來看我。他把桑米的腳本給我,說這是他劇里的重要角色。我?guī)缀醪粫x書,所以生怕他讓我當(dāng)場念臺詞的時候出丑,不過幸而他讓我?guī)Щ厝コ榭湛?,一周以后才開始排練。
回去的路上,高興到有點傻呵呵的我才明白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我就要實現(xiàn)自己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理想,成為一名演員了!
卓別林自傳作者:[英]查理·卓別林出版社:安徽人民出版社副標題:喜劇人生譯者:王敏出版年:2012-4頁數(shù):300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8/0424/2836047.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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