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總有一些片段，你一想起來就會微笑，然后笑著笑著便流出淚來。1954年的夏天，結識摯友王國祥，于作家白先勇而言，就是刻在生命里的片段。兩個17歲的少年，一個溫文爾雅，一個剛毅堅強，又都善良忠厚，明理博學。白先勇愛文學，王國祥在科學上有天賦，雖興趣相異，生命軌跡卻并行且時有交集。高中畢業(yè)后，兩人都考入臺南成功大學，又先后轉入臺大，畢業(yè)后都去往美國繼續(xù)求學和工作。

　　在美國的圣芭芭拉，白先勇買了幢帶大花園的房子，王國祥雖不在同一座城市，也時常趁假期探訪友人，幫忙一起做園藝。兩人在花園里種下三株意大利柏樹，十年樹木后，滿園欣欣向榮。然而，世事無常才是常，美好短暫，痛苦持久。1989年的夏天，園中柏樹的中間一棵毫無征兆地“通體枝焦而亡，針葉一觸即落”。不久之后，王國祥因舊病復發(fā)離世，園中“剩下的兩棵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愣愣的空白來”，如王國祥之逝去，成為“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多年之后，再憶故人，舊事仍如昨日。那一段過往，化成白先勇筆下感人的散文《樹猶如此》，而這也成了他自選散文集的書名。樹猶如此，經繁榮與凋零，人何能避，歷相交與別離?！稑洫q如此》散文集的許多篇章，都是獻給友人的，他寫愛護臺灣文學，對文學如宗教般虔敬的姚一葦；永懷赤子之心，擁抱藝術的顧福生；“看透世情，摸透人性”的隱地；博學多識、盡職盡責做翻譯的高克毅、葉佩霞；還有用文字訴說成長隱痛，體現(xiàn)生命關懷的荊棘……他的敘述，兼具情感和美感，寫人的時候滲透著他對文學、對文藝真摯而嚴謹的態(tài)度，以人寫藝，以藝映人，哀而不傷。

　　《文學不死》一篇，是為感懷作家姚一葦先生而寫。上世紀六十年代，在白先勇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雜志的二十余年里，姚先生曾給予極大幫助，“每逢出書，全家總動員，自寫封套、裝封袋，由家人幫忙，然后坐上三輪車，送到郵局。當時幾位編輯不但沒有支薪，因為體恤時艱，有時還要補貼交通費”，這在當今是很難想象的。如姚先生般有著對文學事業(yè)奮不顧身，近乎堂吉訶德式進行理想追求，對當時的臺灣，是一種精神的救贖，哪怕對當今的文壇，仍能產生極大的震撼。姚先生在人生的最后時刻，仍念著文學的走向，他認為文學是有大關懷的，哪怕到了20世紀，文學從大敘述向迷你敘述轉向，從集體關懷變?yōu)槭惆l(fā)個體的悲觀、哀愁或者懷舊，但基本上還是蘊含著對這個世界，對人類的關懷，透過自我的小問題，展現(xiàn)對人類的大關懷。這在將來也會是一樣，文學的形式可能會不斷產生變化，但他堅信：文學是不會死亡的！

　　不僅是文學，對傳統(tǒng)藝術也是如此。白先勇的散文集中，多次談到了昆曲，與余秋雨、蔡正仁、張繼青等的結緣，也都是因為昆曲，在過去十幾年間，他自己更是致力于昆曲的推廣與普及。他視昆曲為“中國最精美、最雅致的傳統(tǒng)戲劇藝術”，詞帶意，曲含情，身段、水袖都是中華千年傳統(tǒng)凝結而成的美，是由中華文化的內核發(fā)展而來的藝術，實在不應將其丟掉。

　　第一次接觸昆曲的時候，白先勇還不到十歲。那是1945年，正值梅蘭芳復出，與俞振飛合演《牡丹亭》中的《游園驚夢》?！傲汲矫谰澳魏翁?，賞心樂事誰家院”的“皂羅袍”印在少年人的心中。直至1987年他在復旦大學做訪問教授，上海昆劇團演出《長生殿》，白先勇第二次與昆曲邂逅，年少時的“昆曲夢”被喚醒了，此后便下定決心為昆曲做點什么。學者和藝術家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疾呼，總是令人觸動的，拯救式微的精美藝術，需要多么深沉的愛和多么堅定的信念才能繼續(xù)走下去。

　　這種信念，或許也正來自白先勇多年對藝術的愛與信仰?！稑洫q如此》除了收錄白先勇自己的散文，還收錄了幾篇對白先勇的訪問和對話訪談。熱愛藝術，珍視傳統(tǒng)，情感細膩，念舊溫柔似乎是白先勇給人留下的共同印象。而在他的世界里，一直閃著光的仍然是文學。他鼓勵青年人一定要讀經典，了解文化，因為文化給人的救贖是其他形式都無法替代的。許多人認為文學無用，白先勇卻講：文學培養(yǎng)的最重要的就是情感溝通，“人性如此復雜，有光明、黑暗、懦弱和堅強，文學給予人的教育，是讓人對于人性有所了解和關懷”；文學教人欣賞美，懂得什么是“淚眼問花花不語”，什么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才明白如何看夕陽，如何看月亮，如何看花開花落、潮來潮往；文學教人有同情心，悲憫之心，看“書中人的困境、痛苦我也有”，方能“興起眾生平等的感受”，而產生大愛，懂得關懷。

　　寫作60余載，他“將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變成文字，用文學寫人性人情”。他的小說寫透人情世故又不露痕跡，他的散文亦是流暢、平順，卻不覺得平淡。他寫故人舊事，寫文學之光，寫文化意蘊，寫生命關懷，把他對友人的至念，對如中華文化的摯愛，對生命和人性的關照，都收進了《樹猶如此》的散文集，落花落葉，誰曰無情，人間有情，萬物才得欣欣向榮。每每讀起，只覺舊事似夢，文學如光。

　　(插圖選自《樹猶如此》封面

　　白先勇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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