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有流寓才有流寓文學。流寓發(fā)生有三個前提:
一是農(nóng)耕民族的產(chǎn)生。流寓是不得已離開本土移居他鄉(xiāng)。漁獵民族以捕魚狩獵采集為生,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只有農(nóng)耕民族以土地為本,并有相對固定居住地,因此也只有農(nóng)耕民族才有“本土”概念。農(nóng)耕生產(chǎn)方式的出現(xiàn)大體晚于游牧生產(chǎn)方式。華夏民族主體就是農(nóng)耕民族,華夏文明主要是農(nóng)耕文明。華夏民族祖先是周人,周人祖先是后稷。后稷就是一個農(nóng)業(yè)發(fā)明家,生活在夏朝末年。但歷經(jīng)殷商一代,直到周朝才產(chǎn)生流寓文學。蓋由古代地曠人稀,而宮室服御亦甚簡陋,雖至農(nóng)稼社會猶存游獵社會之風。
二是家庭與國家的產(chǎn)生。流寓由本土移居他鄉(xiāng)包含兩個層面:就一國(含方國、諸侯國)而言指離開家鄉(xiāng)移居他鄉(xiāng);就“天下”而言則指離開本國移居他國?!凹摇迸c“國”對流寓者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概念,沒有“家”與“國”也就沒有流寓。家庭出現(xiàn)又與農(nóng)耕民族產(chǎn)生、農(nóng)耕文明發(fā)展緊密相連。農(nóng)耕離不開土地,而“本土”“家”,或曰故鄉(xiāng),正是流寓者魂牽夢繞的地方。按地區(qū)來分,國民始于夏朝,中國流寓也始于夏朝。夏朝之前部落遷徙不能視為流寓,因為當時尚無“本土”概念。而《夏本紀》之“桀走鳴條,遂放而死”,《殷本紀》之“紂囚西伯羑里”,《周本紀》之“厲王出奔于彘”,則皆為流寓。
三是“不得已”諸因素。發(fā)生流寓總是有些“不得已”因素,無論群體還是個體流寓都是如此?!安坏靡选币蛩兀蚴钦蔚模蚴墙?jīng)濟的,或是軍事(戰(zhàn)爭)的,或是外交的,或多種因素兼而有之。
流寓是一種社會現(xiàn)實,若把社會現(xiàn)實生活變成文學,則需要作家、詩人來表現(xiàn)。中國最早的流寓文學就在《詩經(jīng)》中。按我的理解,《詩經(jīng)》中有23首作品為流寓文學。除《公劉》《綿》外,尚有《邶風·擊鼓》《邶風·式微》《邶風·北風》《衛(wèi)風·河廣》《王風·黍離》《王風·揚子水》《王風·葛藟》《魏風·陟岵》《唐風·杕杜》《唐風·鴇羽》《檜風·匪風》《豳風·東山》《小雅·四牡》《小雅·采薇》《小雅·鴻雁》《小雅·黃鳥》《小雅·四月》《小雅·小明》《小雅·菀柳》《小雅·漸漸之石》《小雅·何草不黃》。流寓在夏朝既已發(fā)生,何以至周朝才有流寓文學作品?除了周民族為典型的農(nóng)耕民族外,主要因為周代以前文字雖已產(chǎn)生,但書寫工具不發(fā)達,只限于甲骨與青銅器。到周代才大量使用簡(竹、木)帛作為更為方便的書寫工具。今人所知上古歌謠、神話,在很長時間里皆在口頭流傳,用文字記載下來已經(jīng)是較晚的事情了。因此《詩經(jīng)》作為典型意義上的中國文學源頭,也是中國流寓文學的源頭。上述23首作品,真實地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生活,已經(jīng)具有流寓文學的顯著特點。
首先,作品展現(xiàn)了流寓者的生存困境?!恫赊薄穼懥髟⒄摺靶械馈敝小拜d渴載饑”,采野菜以充饑。《東山》以“蜎蜎者蠋,烝在桑野”類比流寓者“敦彼獨宿,亦在車下”的非人生活。流寓者最大的困境是對流寓地的疏離與不適,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感、漂泊感?!短骑L·杕杜》認為,流寓途中的人“不如我同父”“不如我同姓”?!陡鹚墶分魅斯珵樵诹髟⒌厣嫦氯?,稱流寓地的人為父、為母、為兄弟,但“謂他人父,亦莫我顧”“謂他人母,亦莫我有”“謂他人昆,亦莫我聞”。《黃鳥》三章,曰“此邦之人,不我肯轂”,“莫可與明”,“不可與處”?!按税睢奔戳髟⒄吡髟⒌漠悋l(xiāng)。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認為,“此邦”為“鎬京”,鎬京乃西周之京都。京都是人們向往的地方,但由于不是自己故鄉(xiāng),這位流寓者認為此邦之人不善良,不值得信任,不能與之共處。后世杜甫“旅居京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與此心意仿佛。由于對流寓地的疏離與不適,流寓主體在精神上就倍感孤獨迷茫?!稉艄摹吩弧拔要毮闲小保稏m杜》曰“獨行踽踽”“獨行睘睘”,《小明》曰“念我獨兮”?!端脑隆贩磸弯秩玖髟⑼局衅鄾霏h(huán)境,“秋日凄凄”,“冬日烈烈”,以烘托主人公不知何去何從的迷茫彷徨:“亂離瘼矣,爰其適歸?”
尤為值得注意的是《鴇羽》《鴻雁》二詩?!而d羽》以鴇羽起興:“肅肅鴇羽,集于苞栩”,“集于苞棘”,“集于苞桑”。鴇類大雁,一會兒“集于苞栩”,一會兒“集于苞棘”,一會兒“集于苞?!?,正是流寓者漂泊無定的象征?!而櫻恪吩娙?,皆以“鴻雁于飛”起興,鴻雁由“肅肅其羽”到“集于中澤”到“哀鳴嗷嗷”,充滿了漂泊的哀婉。這兩首以鴻雁起興的詩無疑對后世流寓文學意象運用有啟示意義。曹操《卻東西門行》:“鴻雁出塞北,乃在無人鄉(xiāng)?!北R照鄰《九月九日玄武山旅眺》:“他鄉(xiāng)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王昌齡《途中作》:“嘆此霜露下,復聞鴻雁飛?!崩畎住肚Ю锼肌罚骸傍櫻阆蛭鞅?,因書報天涯?!倍鸥Α侗憋L》:“洞庭秋欲雪,鴻雁將安歸?”李益《春夜聞笛》:“寒山吹笛喚春歸,遷客相看淚滿衣。洞庭一夜無窮雁,不待天明盡北飛?!蓖醢彩睹麇罚骸凹穆曈麊柸鲜?,只有年年鴻雁飛?!碧K軾《和子由澠池懷舊》:“鴻飛那復計東西?”《武昌西山》:“山人帳空猿鶴怨,江湖水生鴻雁來?!薄恫匪阕印罚骸皶r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碧K轍《次遠韻》:“暫時鴻雁飛,迭發(fā)塤篪奏。”朱彝尊《度大庾嶺》:“自來北至無鴻雁,從此南飛有鷓鴣?!兵櫻愠闪肆髟⒄咂吹拇~。
其次,作品充滿了思鄉(xiāng)念國的情懷——濃郁的鄉(xiāng)愁。23首作品,直語“懷歸”的就有11首。如《擊鼓》第二章:“不我以歸,憂心有忡!”《式微》兩章重疊:“式微式微,胡不歸?”《北風》:“惠而好我,攜手同歸?!薄稉P子水》三章重疊:“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匪風》:“誰將西歸?懷之好音。”《東山》四章重疊:“我徂東山,慆慆不歸?!钡谝徽掠钟小拔覗|曰歸,我心西悲”?!端哪怠返谝徽?、二章、五章重疊:“豈不懷歸?”《采薇》前三章重疊:“曰歸曰歸?!薄饵S鳥》三章重疊:“言旋言歸。”《四月》第二章:“亂離瘼矣,爰其適歸?”《小明》前三章重疊:“豈不懷歸?”《河廣》兩章皆以黃河不廣、宋國不遠的慨嘆表達懷歸故國的心情?!囤灬病啡聦懺娙说巧仙綅忂h望父母兄弟,并以父母兄弟呼喚其歸來的反賓為主的手法表達對故鄉(xiāng)親人的思念。其他諸篇寫流寓者漂泊在外的孤獨無助,同樣蘊含著鄉(xiāng)愁。
由于華夏農(nóng)耕文明的心理積淀,自《詩經(jīng)》肇基以來,鄉(xiāng)愁綿綿數(shù)千年而不絕,似乎成了流寓文學的永恒主題。屈原《哀郢》:“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蓖蹊病镀甙А罚骸扒G蠻非我鄉(xiāng),何為久滯淫。”陸機《赴洛道中》:“佇立望故鄉(xiāng),顧影凄自憐。”庾信《重別周尚書》:“陽關(guān)萬里道,不見一人歸?!贝揞棥饵S鶴樓》:“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倍鸥Α肚锱d八首》其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杜牧《題池州弄水亭》:“故園漢上林,信美非吾土。”李煜《虞美人》:“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蘇軾《游凈居寺》:“回首吾家山,歲晚將焉歸?”李清照《訴衷情》:“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鳖櫻孜洹冻晖跆幨烤湃找姂阎鳌罚骸岸嗝汕Ю镉崳鹂鸵褵o家?!鼻缶蹲锨G關(guān)道中送客》:“萬里悲風隨出塞,三年明月思舊鄉(xiāng)?!庇喙庵小多l(xiāng)愁》:“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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