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味集》黃晉凱著海天出版社出版
又是一位謙謙君子!怎么有人把自己的作品稱為《無味集》的呢?作者自稱畢生度過的是“無為、無怨、無悔的教書匠人生”,他在短短的《跋》里敘述,“《無味集》源自‘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的名句?!庇种^自己在退休之后才有了三尺書齋,戲稱之為“無味齋”,在此閑來執(zhí)筆,撰文成集?!暗缸x者在‘無味’中,還能品出些味道來”,黃晉凱如是說。
認識黃晉凱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說起來,先是認識他的書,后才認識他的人。那時候,負笈法國,從事傅雷翻譯巴爾扎克的研究,手頭上能夠掌握的資料不多,有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一本講述巴爾扎克生平的中文書,別看它篇幅雖少,卻條理分明內容齊全,當下覺得非常管用,一下就把作者的名字記住了。
那年頭,約莫是上個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巴黎城中,忽然來了為數眾多的中國學者,后來跟他們相處熟了,方才得知,那是改革開放初期第一批經公開考試甄選出國的學人。奇怪的是,他們大多數都是上海籍的,法文倒并不靈光,原來公開試考的是英文,及格獲選后,再分批送往英美德法日去留學。上海人的英文程度一向不錯,于是就來了一大批在各行各業(yè)已有相當成就的中年上海“留學生”。這批學者很多人都住在巴黎南郊的大學城,因此成為經常迎面相逢的同鄉(xiāng),那段時間,也是我雖身處巴黎,卻經常操練滬語而非法語的的日子。
黃晉凱卻不一樣。他是來自北京的,當年已經在中國人民大學任教了,而且操得一口法語。他也不住在大學城。根本記不起在哪個場合認識他的,只記得他身量不高,言語不多,就像他所寫的那本小書一般,給人短小精悍的印象。那段日子,跟他見面的時候大概也有好幾次,但是留學異國的歲月,說閑非閑,說忙也忙,各人總有自己做不完的事情要張羅,要處理,于是,許多新認識的朋友就在淺淺的交往淡淡的日子里從記憶中慢慢褪色了。
從巴黎回港,很多年后的很多年,偶爾會想起巴黎邂逅的一些從內地從臺灣去的朋友。記憶中,那年代他們的生活都很刻苦,不住大學城宿舍的,大多租住在城里局促的閣樓頂上。他們在小火爐上煮面條,一個荷包蛋還要分給來客嘗,洗滌沖涼得在樓下天井水龍頭旁解決,聽說那是從前巴黎有錢人家停放馬車的地方。但是這些學者都在孜孜矻矻,努力進修,他們似乎都不乏顏回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的精神!曾經探望過好幾位這樣的學人,包括和我一起拜訪西蒙娜·德·波伏娃的沈志明,雖然不曾到訪黃晉凱,但是深信他所處勤學苦讀的狀態(tài),也一定與此相去不遠。
今年初,有一天收到柳鳴九先生惠賜的大作,書里居然有一篇柳老和黃晉凱的對談,翻閱之余,不禁隱隱惦念起遠在北京的故人,不知他可安好?前不久,又收到海天出版社寄來柳老主編的《本色文叢》,其中一本是黃晉凱的《無味集》,欣然打開扉頁瀏覽作者簡介,卻驚見那作者姓名后面的括號里,居然列出了兩個年份,一前一后,中間短短一橫,代表了人匆匆的一生!當時心中的震撼,實在難以言喻!多年不見的故友,誰知竟已走完人生歷程,飄然隨風而去!
翻閱書本,看到他所寫“巴黎的魅力”,一幕幕熟悉的場景彷佛在眼前緩緩展現(xiàn):巴黎街頭巷尾處處可見的文化名人雕像,薩特常到的拉丁區(qū)“兩傀儡”咖啡館,塞納-馬恩省河畔的舊書攤,索邦附近的小書店,還有那著名的拉雪茲神甫墓園……作者娓娓道來的一事一物,都是我耳熟能詳,記憶猶新的情與景!都是我曾經觸動心弦,想寫而未寫的感受!經歷了這么多年之后,塵封的記憶,忽然被那樸素真摯的筆觸打開了。是啊!我也曾經在盧森堡公園徜徉,在巴爾扎克館流連,更曾在拉雪茲神甫墓園徘徊,還記得肖邦墓前燭光搖曳,虔誠的少女在合什祈禱;巴爾扎克與愛人長眠一起,從此不離;浪漫詩人繆塞墓前一株弱柳依依,在寒風中輕搖!這當年親身經歷過的情景,歷歷在目。原來,那些年我們曾經生活在同一時空,承受過同樣的文化熏陶,沉浸在同樣如詩如畫的氛圍中!一個曾經相識而隔閡已久的友人,借著文字的媒介,書寫的力量,使我對他重新認識,重新了解,一個遙遠而模糊的人影,霎那間活現(xiàn)眼前,變得立體而清晰,縱然,他已經不在人世!
于是,隨著書中的閑筆、游蹤、冷言、熱語,這個印像中不茍言笑的學者,似乎敞開了胸懷,向我徐徐道出,除了勤懇治學,他還是個多才有情的人,母親容貌出眾,妻為初戀情人。書中一張全家福的照片里展現(xiàn)了一位祥和的皤皤老者,端坐在家人簇擁中,難道這就是當年風華正茂的舊友?驀然回首,30年時光倏忽而過,恍惚中只看到別人的皓首,竟不知自己的白頭!
人生的甜酸苦辣百般況味,就如此從《無味集》默默滲透,緩緩溢出!展卷閱覽之際,又豈止品味,尋味?還有感懷中不斷回味,任思緒隨著書香,追憶起那似水年華!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9/0103/299981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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