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戈壁，芨芨草、紅柳、胡楊之類的草木實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只要是稍微有點水的地方，你都會發(fā)現(xiàn)它們?nèi)揭恢?，五步一簇，低低矮矮，密密匝匝的身影，沒有修長的身姿，也沒有耀眼的花葉，在春秋易序、寒暑交替中永遠恪守著一歲一枯榮的自然法則。

　　這些沙漠里的普通植物中，我偏愛胡楊。不僅緣于“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神奇，更緣于對它們在黃沙漫漫、勁風(fēng)疾走的惡劣環(huán)境中展現(xiàn)出頑強生命姿態(tài)的敬畏。

　　這絕對不是一種平凡的樹，它們是戈壁的魂。

　　一

　　地處西北金塔縣的胡楊林，雖然已經(jīng)成為國家級景區(qū)，但依然不收門票，完全敞開著大門，或者準(zhǔn)確地說沒有大門，一任來自天南海北的游客自由地走、盡情地看。

　　一葉知秋，深秋的胡楊林層林盡染，沐浴著秋日的暖陽，漫步其間，踩著軟軟的細沙，你可以隨心所欲地走、天馬行空地想，也可以且歌且舞且開懷，無拘無束無掛礙。感受那一片片金黃的樹葉優(yōu)雅地在風(fēng)中蹁躚，然后落到你的身上，旋即又翻轉(zhuǎn)著撲向大地。細風(fēng)搖曳著胡楊林，金黃的樹葉紛紛揚揚，漫天的“花雨”繽紛炫目，給大地鋪上金色的地毯。落葉的沙沙聲與流沙的颯颯聲交匯，這片林子仿佛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慶祝秋天的來臨。

　　萬木蕭蕭，黃葉飄飄，這或許是胡楊對節(jié)氣的期許、對大地的禮贊、對生命的致敬。正是由于這份執(zhí)著、熱情、感懷，我寧可相信草木是有情的。

　　風(fēng)動，樹動，還是心動？

　　沙黃，葉黃，還是夢黃？

　　金色是秋的本色，也是夢的底色。在這個童話般的世界中，抖落一身的疲倦，你會完全陶醉在這充滿希望、兆示吉祥的世界中。

　　有人說，額濟納的胡楊林是大家閨秀，金塔的胡楊林是小家碧玉。在林子深處，有一泓充滿詩意的淺水叫金波湖，它是大地的眼睛，寧靜、純潔，環(huán)湖岸上生長的蘆葦是睫毛一樣的鑲邊。在玻璃似的湖面上映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浮動著潔白的云團，四周的胡楊也將布滿滄桑的身軀輕輕地躺在上面。湖面皺起圈圈漣漪，那是相親相近的水鳥在嬉戲，它們才是胡楊林真正的主人。輕靈的羽翼飛渡天光，在湖影中滑翔。

　　人在畫中走，金塔的胡楊林因這泓水而靈秀。這份淡妝的嫵媚讓人心醉神迷。

　　二

　　胡楊，你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樹？

　　徜徉在金塔的胡楊林中，我的心時時被那一株株頑強的生命所震顫。它們像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精神矍鑠，從容淡定。樹干早已枯黑，虬枝纏繞，因為風(fēng)吹日曬而皴裂的口子遍布全身。

　　你可以想見，多少個日日夜夜，任憑勁風(fēng)怒吼、黃沙蔽空，它們依然迎風(fēng)而立，一副巋然不動的神態(tài)。它們的根系在大地的深處漫展，枝杈傲然直指蒼穹，哪怕黃沙淹沒軀干，也是昂首挺立、臨危不懼的英雄氣魄。是的，莽莽黃沙可以毀滅一座樓蘭古城，但卻不能摧垮一個倔強的生命。錚錚鐵骨，朗朗硬氣，縱然倒下，也是千年不朽。因此，胡楊也被世人譽為“沙漠中的英雄樹”“最美麗的樹”。

　　據(jù)說，胡楊是第三紀(jì)殘余的古老樹種，6000多萬年前就生存在地球上。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它們從海邊出發(fā)，擁擁擠擠，浩浩蕩蕩，穿山越嶺，跨河渡江，逶迤潛行，足跡遍布西亞、中國西部，在新疆庫車、甘肅敦煌等地，都曾發(fā)現(xiàn)胡楊木化石。這些死亡之海中的生命之魂，在東進的征途中沒有停歇前進的步伐，向東、向東，一路向東，哪怕干渴而死，也要直挺挺地站在天地間充當(dāng)沙漠行人的導(dǎo)航燈塔。

　　居住在大戈壁的人都知道，有胡楊的地方，就有水源，就有生的希望。廣袤的戈壁灘上，你會發(fā)現(xiàn)胡楊叢生的地方就有村莊。村莊和胡楊往往相伴而生，相依而存。居住在河西走廊上的老人們都有這樣的記憶，那時候人們亂砍亂伐，胡楊大片大片減少，可受風(fēng)沙的罪了，尤其是冬春季節(jié)，刮上一夜風(fēng)，早晨起來，大門就被半人高的黃沙堵死了。

　　胡楊既是村莊的守護神，也是村莊的生命源。

　　居住在當(dāng)?shù)氐娜硕贾篮鷹钍恰皶鳒I的樹”，這是因為，它們在環(huán)境干旱的時候，體內(nèi)儲存了大量的水分，如果劃破樹皮，水汁就會像眼淚一樣從“傷口”中滲出，這“淚”，結(jié)晶成堿，可以食用。胡楊的木質(zhì)堅硬，成為人們搭房架梁的首選。幼苗嫩葉，富含鈣和鈉鹽，是牛羊的理想飼料。

　　一滴胡楊淚，誰解其中味，“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

　　耐干旱，耐鹽堿，抗風(fēng)沙，每一棵正在生長或者已經(jīng)死去的胡楊都無愧于“沙漠的脊梁”。

　　在景區(qū)的腹地，豁牙的烽火臺旁，烽煙早已灰飛煙滅于歷史的天空，我看見雌雄異株的兩棵胡楊，佝僂著身軀，相互攙扶著，蹣跚走向村莊，走向抗沙的前線。

　　三

　　胡楊的存在，給我們解讀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提供了一個新的維度。

　　中國古代文人士子的心中都有一個西部夢，因為那里是成就英雄的地方。在通往西部的路上，即便是平沙漫漫，關(guān)山萬里，也擋不住絡(luò)繹不絕的文人才士前赴后繼的步伐：高適、岑參、王之渙、陶翰……就連參禪入道、超凡脫俗的王維都曾說：“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彼麄儜阎グ愕尿\，像隨軍記者，哪怕篳路藍縷，困難重重，不惜冒著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用蒼秀之筆，大寫意地描繪塞外邊關(guān)的蒼涼、雄奇、悲壯、瑰麗，在疾風(fēng)、斗石、黃沙、飛雪、孤城的意象中，豐富了詩歌表現(xiàn)的空間，他們發(fā)自內(nèi)心的慷慨悲壯也會永遠在文學(xué)的長河中激蕩。日月同輝耀古今。

　　如果我們將文人才士向往西部理解為建功立業(yè)、博取功名的一種手段，那就狹隘了。西部邊疆固然是戰(zhàn)爭頻發(fā)之地，在西風(fēng)烈烈、金戈鐵馬中，英雄容易脫穎而出。然而，西部的魅力更在于侵染了風(fēng)、雪、沙、石的品格——勁似疾風(fēng)、逸如飛雪、廣若莽沙、堅比磐石，融合為蕩氣回腸的西部精神。如果不是這種貫通古今的精神氣脈，我們在今天怎么依然能看見浩浩蕩蕩、意氣風(fēng)發(fā)的支援西部、開發(fā)西部的大軍呢？

　　楊花落盡，胡不歸？胡楊凝聚了這種精神：縱然飛沙呼嘯、驚心動魄，依然巋然不動、矢志不移；縱然刀光劍影、殺聲震天，依然從容不迫、安步當(dāng)車；縱然冰丈百仞、雪滿天山，依然根生大地、枝指蒼天。

　　我敬畏每一株胡楊，它們是生物學(xué)上的植物化石，也是活的兵馬俑，一排排矗立在風(fēng)頭沙浪中的胡楊，儼然嚴(yán)陣以待的衛(wèi)士，凝視它們，仰望它們，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的是眉宇間透著剛強、勇敢、堅定的將軍：衛(wèi)青、霍去病、高仙芝、哥舒翰、封常清、左宗棠……他們平亂西域、保家衛(wèi)國的赤膽忠心與胡楊扎根邊陲、擋風(fēng)拒沙的矢志不移一脈相承。

　　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中，胡楊或許不太起眼，過于平凡，沒有留下過多的文字記載。話說回來，“此心虔誠，何須供壇？”胡楊對中國文學(xué)的影響或許微乎其微，但不能否認，胡楊風(fēng)骨凌然的氣韻澆灌了多少風(fēng)貌雄渾、筆力勁健的邊塞篇章？

　　如果說，將士們的揮毫寫意繪就了中國古代歷史的輪廓，那么，胡楊就是炎黃子孫的精神圖像。這圖像印刻在華夏民族的骨頭上，滲透在華夏民族的血液中，生生不息，源遠流長。

　　四

　　就在胡楊林的盛景嬌艷了金塔的時候，“神舟十一號”在距此不遠的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騰空而起。就在世人為此歡呼慶賀之時，可曾知道這些具有胡楊脾性的航天人那些鞠躬盡瘁的日日夜夜？他們克服艱難困苦，滿懷為國爭光的雄心壯志，自強不息、頑強拼搏、團結(jié)協(xié)作、開拓創(chuàng)新，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輝煌成就，也鑄就了“特別能吃苦、特別能戰(zhàn)斗、特別能攻關(guān)、特別能奉獻”的航天精神，演繹了一曲現(xiàn)代版的“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的：

　　人們說他們懂得不少，

　　瞧啊，他們生了翅膀——

　　百藝啊，還有科學(xué)，

　　還有千般技巧，

　　其實只有吹拂的風(fēng)，

　　才是他們?nèi)康闹X。

　　還有酒鋼人，油田人……以及千千萬萬來到這片土地的志愿者、支邊者、建設(shè)者，他們遠離故鄉(xiāng)，攜兒帶女，把風(fēng)沙的怒吼當(dāng)作前進的號角，用“獻了青春獻子孫”的無私精神，再一次描繪出絲綢之路云蒸霞蔚、星斗燦爛的壯麗景象。

　　臨別的時候，朋友的同學(xué)匆匆趕來相送，他是山西人，2011年清華大學(xué)畢業(yè)后主動參加甘肅選調(diào)來金塔工作，而今已經(jīng)娶妻生子，安家落戶了。在和我們聊天的時候，他話不多，總是憨憨地笑著，但言談舉止中透著沉穩(wěn)、熱情、自信、樂觀。

　　我仿佛又看見了那一株株正在破土而出、拔節(jié)生長的胡楊幼苗，相信它們一定會在自己的年輪上譜寫華麗的篇章，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演繹生命的奇跡。

　　堅守著、奉獻著、燦爛著，戈壁，因為胡楊的存在永遠不會荒涼。沙漠，因為胡楊的生長終將變成沃野。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8/1217/2989217.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