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說要來南方時(shí)，還是夏天，現(xiàn)在一回想，倒有“揚(yáng)州一夢，中山千日”之感了。在這樣的冬日，即便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也還凍的哆哆嗦嗦。卻還寬慰似的問我：“你們北方，冬天也很冷吧。”

　　“哦，沒這兒冷”。

　　“怎么會(huì)？”

　　“有暖氣啊。”

　　這樣的對(duì)話不知道要重復(fù)多少次，別人也未必真問，自己卻答得很熱忱，像是彼此提醒，又像是自問自答。不過，北方的冷和南方的冷還真不一樣。南方應(yīng)該叫涼，或是凄冷，是家道中落，《紅樓夢》那樣的起和落，冷在心里，世態(tài)炎涼的意思。北方，卻是冷，是烈，是像老白干一樣的辣，燒刀子一樣的疼。也涼，卻是大江東去、山河破碎，霸王一樣的功敗垂成，終是悲壯，慨多于憂，不入心的,還不到心灰意冷，縱是自刎，也是壯志難酬，仰天長嘯，“天要亡我”。這里面還有多少心思，誰知道？那漫天的大雪飄飄灑灑，任風(fēng)怎樣肆虐嚎啕，太陽依舊高高的，亮著灼人的光，天空海一般的澄澈，萬里無云。

　　人從屋里出來，還帶著熱氣，疾步快走，碰上熟人，站著打個(gè)招呼“您打哪兒去，回屋坐坐”“不了，還有事兒”說完，便三步并兩步回屋去了。小區(qū)里有賣大白菜的，臉凍得緋紅，站在車上，吆喝著：“鮮兒白菜6毛”那一幫老太太們挎了籃子的、提了麻袋的就疊著步子涌上去了。住在樓上的，看了直心癢，就喊了鄰居，合拼了一袋。各取半袋放在陽臺(tái)上。住在底樓的就越發(fā)壯觀了，五六個(gè)一捆，十來個(gè)一堆兒。碼的整整齊齊。上鋪一層棉被，遇著雪天，蓋一層白雪，取來白菜，上面夾了雪粒，精亮亮的閃著光。

　　年老的婆婆最愛腌白菜，也叫酸菜。近一米高的缸，埋著盆兒一樣的幾塊兒石頭，白菜就壓在這石頭下，每逢燉肉就取出小半棵，和了粉條、土豆、豆角，摻著辣椒、花椒蔥段，倒一鍋湯，慢慢地熬。等汁兒稠味兒濃，用勺頭把土豆碾碎，沿鍋貼一層酥餅。蓋上鍋蓋。再等揭鍋，餅黃兒肉香，滿屋子的熱氣，好不熱鬧。再配一盅酒，燒得心頭一熱，臉浮一圈紅暈，叫嚷著再添一碗，屋外再冷也都不覺了。

　　小時(shí)候，家有院子，最盼下雪。天不亮，月光照出一層白，以為下雪了，腳一踩，硬邦邦，不由懊惱。等真遇到雪，一扎猛子，一溜煙地亂跑，伴著嘎吱的脆響，地面印出一串腳印。

　　東歪西斜，亂作一團(tuán)。大一點(diǎn)的孩子，打雪仗，那是真打，端著盆兒，挑著桶的都有，生猛的孩子扣你一頭雪，膽小的從側(cè)面揚(yáng)你一臉白沙，不得腦，多半討人喜歡才遭此待遇。也有在雪地里表白的，邀了一群人，用腳印在操場上拼了一行字，大體是某某喜歡某某之類。想想那么大的操場，那么小的鞋，要走多久，眼力得有多好，才不歪不斜拼出一行字來，那姑娘就在樓上，眼一瞥，就看見雪地里的那行字，或感動(dòng)或不適，或看一會(huì)兒，也就從人群里出來，不見了。等雪又薄薄下了一層，再從屋里出來，那行字也就隱隱約約，不見了。

　　冬天，校門口的麻辣燙，生意最是紅火。圍著一鼎爐，扎一堆兒人。那臉是發(fā)紅的燙，舌頭是含了烙鐵般的顫，不知道里面熬了多少辣子，滿鍋的紅水兒。小時(shí)候，有婆婆嚇唬小孫子，“可不能吃，那是血水兒”那孩子聽了，怔住，眼睛仍盯著鍋?zhàn)硬环?。我那時(shí)，每天都要去吃一會(huì)“血水兒”，等回家，嘴早抹得干干凈凈，可身上還帶一股辣味兒，便少不了被大人數(shù)落。

　　去年，我回去，竟不見有人賣了，連著北方的冬天竟也寂寥了?，F(xiàn)在再分南方北方，多少有些迂腐，車跑得一樣快，樓蓋得一樣高、霓虹一樣晝夜不熄，讓你忽然忘了自己身在異地，今夕何夕。而唯有冬天，它像一個(gè)人的秉性，任時(shí)光變遷，任是不更不迭。

　　肅穆的白楊，蒼蒼的松柏，寂寥的北風(fēng)。這是我印象里北方的冬天，是襯在北方活色生香的小日子里的大背景。我說不上北方冬天是怎樣的感受，說冷、說涼、說紅火、說寂寥，都不夠。惟斷章取那句詩，“駐足而立，啜飲北風(fēng)”，味道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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