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打打邊鼓,湊些熱鬧”的詩歌,卻成為五四以來中國詩壇上意外的豐碩收獲。
我們這一代讀者從小學就開始學習魯迅的雜文,雖然常常讀不太懂,但在腦海里卻留下了金剛怒目的先生形象,覺得他既嚴肅又深刻。但后來接觸了更多有關他的研究與文章,所謂人言人殊,有的還大相徑庭,又覺得先生的形象變得模糊起來,與我們似乎隔了一層紗?,F在回過頭來讀魯迅,我首先想到的是:先生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的雜文讓我感到,他的一生似乎盡付“征伐”之中,枕戈復待旦,荷戟獨彷徨,與看得見的敵人戰(zhàn),與看不見的無物之陣戰(zhàn),自己也因此處處受著迫害與排擠。他的眼光又總是很“毒”,可以從信誓旦旦中看見偽,從豪言壯語中看見怯,對人心世故有一種銳利到可怕的勘破,且把這勘破無所保留地寫進文章中。從一方面看,他顯然是一個清醒而又勇敢的人,見人所不能見,發(fā)人所不敢發(fā),沒有什么奸猾可以逃過他的火眼金睛,也沒有什么卑瑣可以躲過他的如椽巨筆;而從另一方面看,他又確實是一個真誠甚至于單純的人,他毫不留情地揭露、無所畏懼地“道破”,像極了《皇帝的新裝》中那童言無忌的孩子,也照見了自身的真誠、單純,乃至是不通世故——因為那些真正精于世故的人,反倒于世故是緘口不言的。
所以,如果從內在氣質上講,魯迅先生倒更像是一個詩人。詩人常常就是單純與不通世故的——但這其實并沒有什么不好。屈原就是單純的,李白也是單純的,杜甫仍然是單純的,單純并且火熱的詩心與澆漓而又涼薄的世風一相撞擊,往往會孕育無可比擬的詩情,會催生光芒四射的華章。魯迅先生恐怕也是這樣一位詩人,雖然他的詩歌產量不多,生前也沒怎么發(fā)表,但從這些為數不多的詩作中,我們卻看到了一顆真摯、濃烈的詩心。
魯迅的雜文很冷,讀他的詩,我們發(fā)現他其實是心很熱;他的目光很“毒”,讀他的詩,我們發(fā)現他其實是人太真。因為極熱極真,他與讀者總是相見以誠,落在文字上也便坦坦蕩蕩,無所欺偽,于所愛便愛得深沉,于所憎便憎得徹底。讀他的雜文,我們有時會覺得他深刻到了近于刻薄,而熟悉他的人卻告訴我們,他其實存心很善。孫福熙在《我所見于〈示眾〉者》中這樣寫道:“大家看起來,或者連魯迅他自己,都覺得他的文章中有兇狠的態(tài)度,然而,知道他的生平的人中,誰能舉出他的兇狠的行為呢?他實在極其和平的,想實行人道主義而不得,因此守己愈嚴是有的,怎肯待人兇狠呢?雖然高聲叫喊要人做一聲不響的捉鼠的貓,而他自己終于是被捉而吱吱叫的老鼠。”
“被捉而吱吱叫的老鼠”正是對魯迅命運的一個形象譬喻。他存心太善了,因而每每受傷;寄望太高了,因而屢屢失望。他的感情變得日益沉郁,這蓄積的情感洪流在尋找著宣泄的出口,其中一個當然是匕首投槍式的雜文,另一個恐怕就是“無心為之”的詩歌。
魯迅詩帶給我的第一個感受就是,先生真是個情義之人。他很看重身邊的親人與摯友,不少詩作就是寫給他們的:兄弟之情、朋友之義、夫妻之恩、父子之愛,盡數籠入筆端。而在這些詩作中,要以悼亡詩最見情重聲悲,比如那首著名的《悼柔石》:“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币詨糁写饶钢疁I對照軍閥變幻之旗,更顯得世道離亂;朋友慘遭屠戮而自己傾告無門,更見得悲憤難訴。詩人將滿腔怨怒寫成幾句小詩,其中的痛楚可謂錐心刺骨。
讀魯迅詩的另一感受是,他的詩從不吟風弄月,也不無病呻吟,而是有感而發(fā),憂憤深廣。魯迅詩飽含感情,常帶聲色,愛恨強烈而分明,中國文學中自屈原、司馬遷肇其端序的“發(fā)憤以抒情”的傳統(tǒng),在魯迅詩中沿其流而揚其波。他早年賦詩“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滿腔憂憤與報國熱情就已經破紙欲出。而作于生命后期的《自嘲》,其頷、頸兩聯這樣寫道:“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弊x來真覺字字千鈞。如果說“破帽遮顏”乃是一種自污、自穢、自遠小人的養(yǎng)晦做法,那么“漏船載酒”就體現了不憂、不懼、不言退縮的英雄氣概?!皺M眉”與“俯首”兩句更是婦孺皆知的絕唱,充分表露了魯迅的坦蕩與深情:對敵人報以橫眉冷眼,對人民付以赤膽衷腸。他的另一首《無題》也寫得極好:“萬家墨面沒蒿萊,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焙泼P氖逻_于天宇,萬家憂樂系于心頭,伏身在寂籟無聲的暗夜之中,聆聽天際滾滾而來的驚雷——這簡直就像一幅意境幽遠而又滿紙風云的畫面!
魯迅先生最為蒼勁的一首詩,大概要算作于生命最后一段日子的《亥年殘秋偶作》,這首詩飽含身世之感與蒼涼之慨,而不妥協的戰(zhàn)斗精神依舊迸射而出:“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fā)寒。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痹娙藲v經艱難,最后老歸大澤,而外面仍然是千官奔逃,民不聊生,徹夜無眠的詩人立于窗前,聽遠處的雞鳴傳來,更感到長夜闃寂,他抬頭仰望滿天星斗,那橫斜閃爍的所在,仿佛是希望之所寄托。這首詩讓我們看到,魯迅先生直到生命的最后時期,依然保持著“竦聽荒雞偏闃寂”的警醒,保持著“起看星斗正闌干”的戰(zhàn)斗姿態(tài)。讀這首詩,就仿佛在讀他對于人生的總結、對于世道的感懷、對于理想之未能實現的沉痛、對于理想之終將實現的希冀。他始終是一個執(zhí)著的詩人,到最后依然不墮對于未來的期望。
魯迅先生深諳中國古典文學的精妙,這在他的詩中顯露無遺。咀嚼他的詩歌,上可品到屈騷情懷,中可體味唐人風韻,下可觸摸龔自珍的筋骨。他的詩以舊體居多,雖間或也有新詩與民歌體出現,但無疑以舊體寫得最好。另外還有一本散文詩集《野草》,讀來實則不脫雜感的味道。其實無論舊詩還是新詩,魯迅先生都近于無心為之,并沒有傾注太多精力。他自己曾說:“我其實是不喜歡做新詩的?!膊惶矚g做古詩——只因為那時詩壇寂寥,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钡澜缟显绞菬o心為之的東西,往往越少了雕琢與偽飾,因而越能見出本色與性情。魯迅先生“打打邊鼓,湊些熱鬧”的詩歌,卻成為五四以來中國詩壇上意外的豐碩收獲,也難怪郭沫若會如此評價:“魯迅先生無心做詩人,偶有所作,每臻絕唱。或則犀角燭怪,或則肝膽相照?!毕菭T怪,是指其思想深刻;肝膽相照,則指其情感真摯——郭老的這個評價,實在公允之至。無論是憑著“每臻絕唱”的詩作,還是憑著真摯、濃烈的詩心,魯迅先生都無愧為現代詩壇上一位卓越的詩人。(張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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