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詹姆斯·索特
加繆曾說,一個人在書桌前就可以過上瘋狂而刺激的生活,因為精神生活可以像任何英勇的事業(yè)一樣充滿冒險和挑戰(zhàn)。此說雖有幾分道理,但枯燈獨坐的作家更像是燈塔管理員,而不是航海探險家——無聊,孤獨,渴望生活在別處,或許是他們的常態(tài)。如果說燈光與黎明之間的生活讓人望而卻步,那么從轟轟烈烈的生活退到漫長而寂寞的寫作中同樣需要非凡的勇氣。因為寫作是最艱難的冒險,是需要一個人終生奉獻的事業(yè)。三十二歲時結(jié)束戰(zhàn)斗機飛行員生涯、轉(zhuǎn)而投身文學的詹姆斯·索特(James Salter)于此堪為典范。
“生活中唯一重要的是你記住的那些事物”
同為美國戰(zhàn)后一代作家,詹姆斯·索特沒有約翰·厄普代克、菲利普·羅斯、理查德·福特、諾曼·梅勒多產(chǎn),更不像他們那樣廣為人知。他內(nèi)斂、優(yōu)雅、詩意的文風讓人更多想起的是普魯斯特、伍爾夫、納博科夫以及瑪格麗特·杜拉斯,而其語言所具有的“印象派”效果又有安東尼奧尼和貝托魯奇電影的韻味。作為一個男性作家,詹姆斯·索特的作品很少流露對政治和社會問題的關(guān)注,對主流思潮和流行文化也同樣無動于衷。因此,他的人物不是居住在歷史中,而是生活在時間里;他的筆下不是一個充斥著政治和事件的混亂世界,而是一個永遠在召喚卻又難以捉摸的田園般的世界。
性和婚姻是詹姆斯·索特一貫的主題,而時間的流逝和即將到來的死亡提供了一個微妙的對立面。出版于1975年的《光年》猶如隔著半個世紀和一個海洋的伍爾夫《到燈塔去》的情色版。這部故事時間跨越20世紀5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的小說,人物卻仿佛生活在另一個時代,全然是暗殺總統(tǒng)、民權(quán)示威、越南戰(zhàn)爭、黑人解放、毒品肆虐諸多大事件的局外人。作者自稱《光年》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讓·雷諾阿(Jean Renoir)的一句名言:“生活中唯一重要的是你記住的那些事物?!币虼耍鼪]有連貫濃烈的情節(jié),而是由一個個人物對話和場景描述構(gòu)成,其中有繁密的細節(jié)鋪陳,有深邃的哲理洞察,讀來有漫不經(jīng)心卻又深奧微妙和冷靜持重的味道。而與此相應(yīng)的結(jié)構(gòu),既克制有序,同時又松散展開。
主人公維瑞和芮德娜夫婦,要么在維多利亞式的鄉(xiāng)間別墅,與令人羨慕的朋友們進行著一場又一場有關(guān)文學和藝術(shù)的聚會,要么與兩個女兒在河上滑冰,在海灘上曬太陽,與她們做精巧的游戲,要么去紐約購物,或去異國感受風情,如此等等。但好山好水好寂寞,美酒美食沒意思。細微的裂縫開始在他們閃閃發(fā)光的生活表面擴散,并最終將這幅美好的畫面破壞到無法修復。
雄辯地表達婚姻的復雜與冷漠
這對中產(chǎn)階級夫婦沒有因同甘共苦而建立起深厚感情,八年的婚姻生活將彼此的激情消耗殆盡。在平靜之中,二人心照不宣地一面吞咽著對生活的不滿,一面暗中滋長著破壞的力量。在繁雜的生活中,難以了解全部真相的人們能夠彼此相安無事地生活在一起,那些埋葬掉的隱秘心理肥沃了日常生活之樹。但有著豐富多彩靈魂的芮德娜面對無愛的婚姻,既非束手無策也無內(nèi)心煎熬。她可以游刃有余地應(yīng)對世界和生活賦予她的一切:閱讀、音樂、野餐、旅行、瑜伽、為孩子們編寫童話、撫摸小狗柔軟的皮毛。她也可以酣暢淋漓地享受性愛,同時又狂放不羈地更換一個個觸發(fā)她生命激情的情人。
與芮德娜如她想象的那樣去生活相比,維瑞則只是如他生活的那樣去想象。這個總是處于命運庇護之下、歲月安定又有些才華的建筑師即便是偶爾偷情,也滿是出軌前的猶豫不安以及之后的空虛和夾雜著驚慌的驕傲。詹姆斯·索特雄辯地表達了婚姻的復雜和可能滲透到其中的冷漠。他如此概括維瑞無望的家庭生活:“他們就像兩個受害者一樣躺在黑暗中。他們沒有什么可以給對方的,他們被一種純粹的、莫名其妙的愛所束縛?!彼魈刈约核坪跻矊Υ烁械讲话?。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當我們聽到敘述者自己的聲音時,不可避免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年秋天他們離婚了。我真希望不是這樣的?!痹诰S瑞和芮德娜的婚姻緩慢解體的過程中,與其說是夫妻背叛彼此的戲劇性行為讓他們勞燕分飛,不如說是二人的日常生活模式、細小行動的累積效應(yīng)導致了他們最終的命運。
然而,分離并非甜蜜的憂傷。因為“任何兩個人,當他們分開時,就像劈開一根原木。兩邊不對稱。核心含在其中一邊”。與“聞到自己生命消逝的芬芳”的維瑞不同,沖破婚姻墳墓、帶走神圣核心的芮德娜“全身充滿了一種巨大、從容的力量”,如飲烈酒般投入全然自我的新生活,雖不乏唯美并稍顯頹廢,卻“從不抱怨”,“沒有自責或自憐”,也沒有明確的目標或堅定的抱負,而是以走向事物本身的方式把生活變成一件藝術(shù)作品。于她而言,重要的是成為存在的一部分,而不是占有它。這樣的小說在上世紀美國都市文明瘋狂增長的六七十年代,在人人都想做大人物的物化潮流中顯然是個異數(shù)。當然,比較而言,《麥田守望者》走得更遠一些。
詹姆斯·索特:被遺忘的文學英雄
生于1925年的詹姆斯·索特關(guān)注的不是希特勒的戰(zhàn)爭留下的陰影,而是對中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投以懷疑甚至輕蔑的目光。如果說芮德娜安逸卻平庸的生活因虛無的“輕”而變得難以承受,那么她離婚后的日子就變得不無豐饒而厚重,而她突然病倒又很快死亡的結(jié)局又增加了作品的悲情分量。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更安全的生活,更喜歡安穩(wěn)一致的靜好歲月,而不是不留遺憾的完美無缺,“……她突然感到一種平靜,那種偉大旅程走向結(jié)束的平靜?!?/p>
四十七歲死于秋天的芮德娜,其一生可謂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其實這樣的結(jié)局在小說開頭作者已用荒涼的碼頭、死寂的河面、慘白的天氣以及赤裸的樹木等秋天的景象做了暗示。如此敘述不禁讓人想到海明威在《永別了,武器》首段中輕輕淡淡地提到“那年樹葉早落”、實則象征愛人早夭的手法。享譽世界的大師用那條“白白漫漫,空無一物”的路隱喻百劫歸來的主人公亨利痛苦的心。貌似與感情無關(guān)的風景描寫,實際上包含著無限的悲痛。而敬仰海明威的詹姆斯·索特開篇第一次提到維瑞和芮德娜時寫道:“我們在花園里散步,吃著那些又小又苦的蘋果。”這暗示了他們閑適卻又不滿的生活,為后來二人婚姻的分崩離析埋下了伏筆。兩部小說的調(diào)子,于開端貫穿全書。兩位作者寫作時所用的苦心,亦可想而知了。
生活在同代作家陰影中的詹姆斯·索特,在創(chuàng)作《光年》38年后,在他87歲時,因其最后一部作品《這一切》而被人重新發(fā)現(xiàn)。英國《衛(wèi)報》稱其為“被遺忘的美國文學英雄”。我想,至此之后,他如芮德娜一樣,一種豐饒和收獲的感覺,充盈著他。他已無事可做。他等待著。三年后,索特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以90歲的高齡辭世。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8/1018/2949769.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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