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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時候的菊花和簪菊人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      2018-10-16

    正是菊花盛開的時節(jié),正好讀到《紅樓夢》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里面有個鳳姐給劉姥姥滿頭插花、逗人捧腹的插曲:那也是個菊花盛開的清晨,賈母帶領(lǐng)鳳姐等一干人進大觀園游覽,李紈一見,忙迎上去,說她才擷了菊花正要送去給老祖宗簪戴。李紈的丫頭碧月忙捧過一個大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來,里面盛著各色折枝菊花——

  賈母便揀了一個大紅的簪于鬢上。因回頭看見了劉姥姥,忙笑道“過來帶花兒?!币徽Z未完,鳳姐便拉過劉姥姥來,笑道:“讓我打扮你?!闭f著,將一盤子花橫三豎四地插了她一頭。賈母和眾人笑的不住。劉姥姥笑道:“我這頭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兒這樣體面起來?!北娙诵Φ溃骸澳氵€不拔下來摔到他臉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個老妖精了?!眲⒗牙研Φ溃骸拔译m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也老風流才好?!?/p>

  可惜,劉姥姥滿頭插菊的盛裝沒有贏得大家的喝彩。按照賈母及眾人的審美觀點,頭上簪戴一兩朵花方才淡雅和恰到好處,滿頭插花的盛裝卻是一種過度的顯擺和讓人不堪的“村”氣,不啻是個丑陋可惡的“老妖精”了。劉姥姥這是二進榮國府打抽豐,這位積年的老寡婦很懂得低聲下氣、以柔克剛,當即承色自嘲,口里說自己也愛“老風流”,其實私底下也感覺不合時宜。所以,到了《紅樓夢》第41回“怡紅院劫遇母蝗蟲”,劉姥姥醉中誤闖怡紅院,從鑲門的大鏡子里瞧見自己滿頭插花的形象時,醉眼蒙眬,竟錯認為是他的親家母進來了,也嘲笑她說:“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里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花戴滿頭叫作“沒死活”,這顯然也認同了賈母、鳳姐等人鄙薄與否定繁飾盛裝的觀點。

  在《紅樓夢》里有一個人,卻十分認同“菊花須得滿頭插”的審美情趣,這個人就是賈探春。她曾寫過一首菊花詩,表達了這種超群不凡的審美觀點?!都t樓夢》第38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史湘云與薛寶釵連夜擬了十二個菊花詩題,第二天請姐妹們在大觀園吃蟹賞菊作詩。賈探春當即勾選了《簪菊》這個詩題,作了一首: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詩的筆調(diào)豪放疏朗,甚合探春性格。詩中刻畫了一個自比高人雅士、我行我素、自命不凡的簪菊人——其實就是探春自己形象。詩中第二句寫到折菊簪菊,何以要人家“休認鏡中妝”呢?那是因為簪菊本是古來重陽習俗,男子更是滿頭插菊,所以簪菊不能認作僅是女人平日對鏡所做的時尚裝扮。探春在詩中舉了兩個古人的例子:一是“長安公子”杜牧。杜牧祖父杜佑在唐朝德宗、憲宗兩朝為相,門第顯赫,加上京兆杜氏又是魏晉以來數(shù)百年的高門望族,故杜牧被冠以“長安公子”的雅號。杜牧在《九月齊山登高》一詩中有“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的著名詩句,探春以為這“滿頭插菊”是愛花愛到極點的“花癖”所致,她對此深表欣賞和仰慕。二是“彭澤先生”陶淵明。陶淵明當過彭澤縣令,后來辭官歸隱,世稱“彭澤先生”。他愛菊嗜酒,在宅旁籬邊遍栽叢菊,那是一個何等飄逸脫俗的神仙境界和世外桃源??!“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就是他的詠菊名句,表達的是一種令人景仰的悠游、閑適和清雅。南朝蕭統(tǒng)《陶淵明傳》載:江州刺史王弘一直想結(jié)識陶淵明。一年重陽節(jié),陶淵明因家貧“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背烧Z“白衣送酒”說的就是這個典故。陶淵明又親自釀酒:“郡將嘗候之,值其釀熟,取頭上葛巾漉酒,漉畢,還復著之?!碧諟Y明的“滿手把菊”——手里滿滿地抓著一大把折枝菊花,他的頭上恐怕也是“菊花滿頭插”,猶如劉姥姥一般了。陶淵明的這種浪漫風流的名士做派,探春歸之為嗜酒所致,故稱他為“酒狂”。“三徑露”指菊花,源自陶淵明《歸去來辭》中“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的名句?!案鸾怼笔菛|晉士人所戴的一種用葛布做的便帽,布質(zhì)比較粗疏,所以陶淵明拿它來漉酒。但成為佳話的是,他漉完酒后,就把這帽“還復著之”——就是把粘著酒糟、滴瀝著酒水的帽子又戴到頭上。在陶淵明看來,酒可是個大大的好東西,漉酒的帽子能算骯臟嗎?還用得著清洗嗎?“九秋”指秋季三個月九十天,故稱秋天為三秋或九秋。菊花在深秋下霜的時節(jié)開放,故稱“九秋霜”。“葛巾香染九秋霜”,無疑是指在這種葛布做的便帽上插上了菊花,所以連帽子才會沾染上菊花的香氣。把這首《簪菊》翻譯成現(xiàn)代白話,意思會更顯豁些:

  瓶子里供養(yǎng)、籬笆邊栽種,天天為菊花的成長而勞碌奔忙。摘來菊花插在鬢邊,別認為僅是女人對著鏡子所做的尋常梳妝打扮。

  知道嗎:從前的長安公子杜牧愛花成癖,彭澤先生陶淵明更是愛菊而又嗜酒如狂——多少古人像他們那樣喜歡滿頭插花?。?/p>

  短短的鬢角感覺有點冰冷,那是頭上插戴的菊花沾帶的露珠滴下的清涼;葛布做的便帽上也沾染了菊花的香氣,那里還混合著深秋的寒霜。

  這種高尚脫俗的幽雅情趣自然不合世俗庸人的眼光,那就任憑他們拍著手、站在路邊指指點點地嘲笑吧!

  古人喜歡滿頭插菊,自然不止探春詩中提到的杜牧和陶淵明這兩個例子。南宋詩人陸游在《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詩》中寫道:“兒童共道先生醉,折得黃花插滿頭?!北砻麝懛盼桃彩且粋€喜歡滿頭插菊的詩翁。元好問《辛亥九月末見菊》詩:“鬢毛不屬秋風管,更揀繁枝插帽檐?!薄胺敝Α本褪腔ǘ溟_得繁盛的花枝,不是只開一朵兩朵的花枝。顯然,元好問也是一個喜歡滿頭插菊的“文雄”,只是他戴著帽子,把花插在帽檐上罷了。滿頭插花原是古人的一大風尚:梁代簡文帝蕭綱《茱萸女》一詩有“雜與鬟簪插,偶逐鬢邊斜”詩句,就是指女子在夏日插戴茱萸花,不僅是把鮮花與“鬟簪”一類的頭飾混合妝飾,而且還故意把花斜著插,即所謂“鬢邊斜”,追求的是一種很夸張很浪漫的裝飾美。劉緩《看美人摘薔薇》詩有句:“釵邊爛熳插,無處不相宜。”插的是薔薇花,表現(xiàn)的也是鮮花與金釵玉簪之類的頭飾混合妝飾。而“爛熳插”,自然是橫三豎四、不拘一格地滿頭亂插、瘋插,就像鳳姐給劉姥姥插花那樣。這種滿頭插花的風致也不限于權(quán)貴和富豪,鄉(xiāng)間的平頭百姓也長此風。元稹《村花晚》一詩就有真實描繪:“三春已暮桃李傷,棠梨花白蔓菁黃。村中女兒爭摘將,插刺頭鬢相夸張?!边@村中女孩插的是棠梨花,而且還以插的數(shù)量多寡為相互夸耀的資本。杜牧曾在《杏園》一詩中感嘆唐人插花之盛:“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边@里插的是杏花,因為摘花插花的人太多,竟把整個杏園的杏花差不多都采光了。

  唐宋時不僅女人簪花,男人也簪花,而且無分官民老少。宋代邵雍《插花吟》有“頭上花姿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句,是指官員頭上插戴的花枝影子映照到酒杯里去,很耀眼也很迷蒙。蘇軾《吉祥寺賞牡丹》詩:“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黃庭堅《南鄉(xiāng)子》詞:“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人不羞花花自羞?!倍际抢先唆⒒ǖ睦樱m也有點“自羞”老風流,卻并沒有被世人鄙薄為“老妖精”。簪花崇尚多,以繁為美,在古代筆記中亦屢有記載,如《武林舊事》卷三載:南宋時杭州“六月……茉莉為最盛,初出時,其價甚穹(高),婦人簪戴,多至七插,所值數(shù)十券,不過供一餉之娛耳?!薄安濉敝敢恢?,茉莉花每枝都有好幾朵花,“七插”就是插七枝,則有數(shù)十朵花,其繁花滿頭的紛繁和亮麗令人驚艷。明人《燼宮遺錄》載有明代的例子:“后(皇后)喜簪茉莉,坤寧有六十余株,花極繁。每晨摘花簇成球,綴于鬟髻?!边@“簇成球”,就是以眾多的茉莉花把鬟髻插成一個球形的“花園頭”。當然,簪花也不必非鮮花不可,在缺少鮮花或無花開放的時節(jié)也可以用假花——如以絲羅絹帛做成的羅花、絹花以及金紙做成的金花等等。如《宋會要》嘉定四年:“具遇圣節(jié)、朝會宴,賜群臣通草花。遇恭謝親饗,賜羅帛花?!边@里的“通草花”和“羅帛花”都是人工做的假花。宋張先《減字木蘭花》詞有“頭上宮花顫未休”句,這“宮花”也是假花?!都t樓夢》第7回寫薛姨媽讓周瑞家的送給眾姐妹的十二枝“宮花”,就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

  有意思的是,在宋代,頭上插花還是一種榮耀和尊貴的身份象征,對此,官員還有嚴格的等級規(guī)定,你想多插還不行。吳自牧《夢粱錄》載:宋時臣僚賜花簪戴,各依官序,宰臣樞密使,賜大花十八朵,欒枝花十朵;樞密使同簽書樞密使院事,大花十四朵,欒枝花八朵;敷文閣學士,大花十二朵,欒枝花六朵;知官系正任承宣觀察使賜大花十朵、欒枝花八朵;正任防御使至刺史各賜大花八朵、欒枝花四朵;……品級越低,簪花越少,最小的大使臣,只有大花四朵,沒有欒枝花。這“欒枝”是一種常見的園林造景植物,與小桃紅相似,二者的區(qū)別是:“小桃紅”的花直接長在枝上,而“欒枝”的花長在小梗上?!岸既苏把鎏毂?,御街遠望如錦”、“頭上宮花射彩云,歸向慈嚴夸盛事”、“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這些詩句都是詩人們對當時世俗時尚簪花的最美寫照。

  正所謂“繁華過后歸于平淡”。這種崇尚滿頭插花的時尚在《紅樓夢》所表現(xiàn)的清代康乾盛世時已風光不再,滿頭插花乃至被鄙薄為“妖精”的裝扮。男人已不再簪花,女人簪花也只簪一兩朵。這種淡化和簡化,或許是因為文明的進步,使得人們越來越少了那種雍容華貴的閑情逸致,衣飾裝扮日趨簡約,滿頭插花的盛裝終于被冷落,被鄙薄,被拋棄,以致清代乾嘉時代的歷史學家趙翼在《陔馀雜考》里不禁發(fā)出這樣的喟嘆:“今俗唯婦人簪花,古人則無有不簪花者?!倍浇袢?,連婦人也不簪花了。對于這種繁花滿頭的“高情”淡出歷史而變得“不入時人眼”的無奈,探春也只好發(fā)出“拍手憑他笑路旁”的長長喟嘆——隨你們在一邊拍手嘲笑吧,但我還是認為它是一種高雅的妝飾和脫俗的情致。(作者:林如求,系作家、編審,原《福建文學》副主編)

  原文鏈接:http://jswm.nmgnews.com.cn/system/2018/10/15/012582088.shtml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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