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劇是容易過時的。語言受限于時代,很多被稱之為“?!钡臉蚨危舸^眾就很難感受到了。但是,偉大的喜劇不會過時,這是我在卓別林身上深刻體會到的。
在《淘金記》里,卓別林塑造的流浪漢上身穿著緊巴巴的衣服,下身卻穿著寬大得仿佛隨時會脫落的褲子,來到冰天雪地里淘金。卓別林一邊與暴風(fēng)雪、嚴(yán)寒、暴力、以及饑餓抗?fàn)?,一邊制造笑料。片子里最著名的段落是他餓得將自己的一只皮鞋煮來吃——盛起皮鞋時,不忘淋上湯水;將鞋底與鞋面拆開之后,他開始像吃魚一樣吃帶釘?shù)男祝凰€將鞋帶像意大利面一樣用叉子纏起來。
法國導(dǎo)演特呂弗曾說,拍窮人的導(dǎo)演千萬,但真正挨過餓的人只有卓別林。所以,這些笑料背后是徹底的傷感,它們好笑,但是又讓人難過。
在卓別林的電影里,卑微與甜蜜,殘酷與浪漫,總是雙生雙伴,很難把它們互相剝離開來,就像人生中的悲欣交織同樣難以剝離。卓別林傳遞了這些看似相悖的感受,讓我們發(fā)笑,也讓我們產(chǎn)生深深地憐憫。
《城市之光》是默片,卓別林親自為之譜寫配樂。每一次重看這部作品,我都能像第一次看到那樣被觸動,尤其是影片的結(jié)尾,有著金子般的良善,也有著春風(fēng)春雨般的詩意。
《城市之光》的開場是在一座城市廣場,一群達(dá)官貴人正向大眾揭幕一座雕像,這座雕像象征著“城市的文明與榮耀”。當(dāng)幕布落下,卓別林扮演的流浪漢正躺在這座雕像上。大眾看到了“這座城市的文明與榮耀”的反面——卓別林衣帽不整,以至于他的紳士般的禮節(jié)加劇了滑稽感。
這個流浪漢為得到盲眼賣花女的傾心,裝扮成百萬富翁;為給她治眼疾籌錢,去打工、去打拳,最后不惜鋃鐺入獄。當(dāng)電影行將結(jié)束,流浪漢變得更落魄了。原先的衣帽不整,變成了衣衫襤褸,連同樣混跡街頭的小子們都嘲笑他、戲弄他。而他所熱戀、不惜為之入獄的賣花女,因他的救助已經(jīng)治好眼疾,眼睛明亮地坐在自己開的漂亮花店里。
這時候攝影機(jī)被安排在街上,它替觀眾看著流浪漢被人捉弄,同時讓觀眾看見賣花女坐在櫥窗里、面帶善意的笑看著他被人捉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恩人、這個深愛她的人,在她心里一直以為他應(yīng)該是百萬富翁。接著,這個流浪漢從垃圾里撿起一朵花,就像影片最初他在街頭從賣花女的手上接過來的那朵花,然后他回過了頭,看到了櫥窗里的女孩。
鏡頭切過,攝影機(jī)放在了花店里。我們看到流浪漢怔怔望向了賣花女,手里的花朵掉落,臉上卻綻放出溫柔的笑容。女孩以為他要討花,他搖頭,女孩又以為他要討錢,就給他。手掌與手掌相觸碰,賣花女認(rèn)出了流浪漢。
她問:“是你?”
他點點頭,“你現(xiàn)在能看見了?”
她握著他的手,“是的,我現(xiàn)在能看見了?!?/p>
字幕卡上就這兩三句話,他們執(zhí)手相望,眼中盡是愛意。在這悲欣交集的瞬間,電影戛然而止,近乎于詩。
影評人羅杰·艾伯特在《偉大的電影》里提到他親眼見證過,這部電影的迷人與感染人的魅力——
“1972年的一天晚上,圣馬可廣場熄了燈,大銀幕上放映著《城市之光》。當(dāng)賣花女認(rèn)出流浪漢時,我聽見周圍響起了一片唏噓之聲,整個廣場人人含淚。隨后屏幕暗了下來,廣場一片漆黑,只見聚光燈打出一條光柱,照亮廣場上方的一座陽臺。查理·卓別林走上陽臺,向人群鞠躬致敬,臺下歡呼聲震耳欲聾,我這輩子都很少見到那樣熱烈的場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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