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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哪扇門背后沒有秘密

來源:文匯報 作者:      2018-09-27

  ——讀艾麗絲·門羅自選集《傳家之物》

 

  《傳家之物:艾麗絲·門羅自選集》[加拿大]艾麗絲·門羅著李玉瑤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傳家之物》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艾麗絲·門羅的作品自選集。“自選”之取舍好惡,傳遞了作者自我評價的秘密:她的自我期許、美學理想,她試圖賦予文學或被文學所賦予的寫作意義。

  門羅曾這樣闡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小說不像一條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進里面,待一小會兒,這邊走走,那邊轉轉,觀察房間和走廊間的關聯,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從這個角度看,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變化?!?/p>

  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方式和其看待世界的方式無不相關,正如門羅的美學理想所呈現的。《傳家之物》收錄的小說,多打亂正常的敘述線索,采用倒敘、插敘、平行結構、視角切換等敘事技巧,呈現事件本身的復雜和多義性。“我想讓讀者感受到的驚人之處,不是‘發(fā)生了什么’,而是發(fā)生的方式?!?/p>

  于是讀者看到,這些故事經由門羅之手的雕琢,在小說內部“眾聲喧嘩”的表達之上,生活的多義性清晰地呈現出來——在小說世界中,沒人能對生活做出最后的定論,同一事件在不同視角中來回切換——有趣的是,這既有助于看清事情的全貌,又讓故事的面貌在越來越廣闊的視角中漸漸失焦,“身在此山中”固然無法看清“廬山真面目”,但“遠看成嶺側成峰”的困惑亦讓“打撈真相”成為對生活徒勞的掙扎。門羅的小說中,生活最隱秘的內核是無法抵達的,每一個花蕊中都隱匿著秘密,秘密如同花香,只能感知,無法把握——然而門羅一開始并不會告知游覽花園的目的,她向讀者介紹植物的種類、花卉的形狀,似乎秘密就隱匿在滿園的艷麗之下,波瀾不驚的日常生活之下往往觸目驚心。

  自選集中的開篇小說《好女人的愛情》,就遵循了這樣的寫作路數。故事開端講到印有“驗光師D.M.威倫斯”的驗光師器材箱陳列在當地博物館里,但門羅未就器材箱這一充滿神秘氣息的設置展開敘述,而是擱置懸念,開啟小說的第二部分:星期六早晨,三個男孩在河灘游泳,冬天寒意刺骨,男孩在河中發(fā)現威倫斯先生的汽車,威倫斯死于車中。接下來的篇幅,同樣沒有馬上解釋威倫斯的死亡,作者再次擱置懸念,將時間線拉回到男孩們發(fā)現尸體之前——用不緩不急的語調敘述他們的游玩、男孩之間的情誼、日漸生長的男子漢氣概,仿佛威倫斯的死只是整個平靜鄉(xiāng)村生活中微小的波瀾而已。門羅曾自述:“真正的生活并不是線性的,符合邏輯的,它往往是發(fā)散的,真正的生活是碎片的集合?!?/p>

 

  門羅沒有緊接著描繪威倫斯先生的死在整個村莊引起的波動,甚至沒有描繪男孩報案的經過,而是突然變換視角,開啟了第三段講述:熱心于公益事業(yè)的女看護伊妮德照顧患有腎衰竭的奎因太太,后者的丈夫魯帕特曾是她的同班同學??蛱骱抟磺?,“陽光,任何光線,現在都像噪音一樣可憎……”她恨不得毀掉雙手可及的一切。臨死之前她向伊妮德吐露了秘密:威倫斯醫(yī)生給她看眼疾時非禮了她,這一幕正好被魯帕特撞見,被怒火吞噬的魯帕特抓起威倫斯的頭朝墻上撞去,沒多久他就斷了氣。他們把他和車子一起推進了池塘中。沒有人看見。沒多久伊妮德就得了病。

  開頭的懸念在此刻得以揭示,無數碎片浮出水面,終于勉強拼出一幅稍顯清晰的畫面。謎底的揭示出于偶然,生活的真諦也于無意中閃現。遲遲來臨的真相因此顯得曖昧不清、真假難辨——伊妮德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報復的謊言?懸念似乎又暗示了另外的秘密:伊妮德對魯帕特的感情。這份感情讓她左右搖擺難以抉擇,她決定在河水中央詢問魯帕特,她甚至替他想好了退路——他可以把她推進河中,不留一絲痕跡。如果他悔恨,她將帶他去自首。故事在伊妮德和魯帕特前往池塘的路上戛然而止,開放式結尾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

  門羅的小說中,無處不在的秘密并非小說的核心,或者說,它們存在的意義并不在于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是與人物、故事相伴相生,如影隨形——秘密是小說的底色,也是生活的底色,是人在抉擇時刻微妙的張望,是一瞬間的善意或邪念。因而小說大篇幅的閑筆并非“王顧左右而言它”的跑題,恰恰是對“平靜又不平靜的日常生活”的編織,將秘密包裹在三言兩語的散淡人情中,如是當秘密被揭露時才顯得險象環(huán)生。生活的真相總是突如其來,以至于真理和謬論往往難分你我。

  美國猶太作家辛西婭·奧齊克曾評論道,門羅的小說情節(jié)往往是次要的,“一切都是基于頓悟的時刻,突如其來的感悟……她與契訶夫一樣著迷于時間,迷戀于人們在試圖去延遲和阻止時間無情的前進步伐時所感到的無能為力,令人深感悲傷的無能為力?!?/p>

  這種“悲傷的無能為力”,就是門羅在小說中致力描繪的人物的“命運感”,它有些類似于傳統古希臘悲劇的母題,俄狄浦斯王無法擺脫的宿命,孫悟空無法跳脫的五指山,手掌中央指紋糾纏的曲線。

  門羅感興趣的是人物的 “命運感”而非“命運”,后者在意的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事件的結局,前者關注的是生命發(fā)生變化的瞬間與紋理,軌跡在拐點處的轉折和變形,它們往往是非邏輯的,卻在關鍵時刻給人以致命一擊。如同《激情》中格蕾絲毫不猶豫地上了尼爾的車,她明知這一切是錯的,但內心的渴望如飛蛾撲火般快樂。如同《憎恨、友情、追求、愛情、婚姻》中薩比莎和伊迪絲的惡作劇,約翰娜用自己的愛孤注一擲,將惡作劇扭轉成真實生活的走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恰如“憎恨、友情、追求、愛情、婚姻”的排列組合,在偶然與不確定中閃爍。如同《蕁麻》中突如其來的大雨,“我”和邁克在若干年后偶遇,被錯誤辨認的蕁麻,是錯位命運的隱喻。如同《逃離》中卡拉的優(yōu)柔寡斷,山羊弗洛拉的走失和回歸,故事結尾卡拉想象中弗洛拉的頭骨,揭示了她不愿直面的真相:丈夫帶著殘酷的愛……

  它們是人物真切感受到“命運感”的時刻,這一時刻在小說微妙的肌理中得以升華,引導出關于生命的哲思,和浮出水面的真相一起直指人心。門羅的“命運感”讓我們想到喬伊斯的“頓悟”,以及伍爾夫的 “重要時刻”。而在琢磨不定的“命運感”之下,門羅的小說世界里,沒有哪扇門背后沒有秘密。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8/0927/2939055.shtml

 

【責任編輯:堯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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