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爾斯泰。他對我的影響最大的是價值觀和人生觀。他主張要愛一切人。世界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哪怕是壞人,觀察他的全部人生,也有憐憫的必要。憐憫也是一種愛。愛和被愛才是我們人活著應該爭取的。
母親老了。有一段時間,總是問自己的毛巾不知道被誰偷偷拿走了。反復多次,周大新才發(fā)現(xiàn),這是母親小腦萎縮的跡象,先是記不清事,后來認不出人,兩年之后,母親離開了人世。
誰能保證自己老了不會有這樣的境遇?漸入老境,周大新也有一種恐懼感。他敏銳地感受著將近老年的生活,并知道這感受的珍貴。他相信有越來越多的人會有類似的體驗。他有種沖動要寫作,通過文字反映老年人的生活。
這就是《天黑得很慢》的來歷。養(yǎng)老、就醫(yī)、再婚、兒女等等,小說既寫出了人到老年之后身體逐漸衰老,慢慢接近死亡的過程,也寫出了老年人精神上刻骨的孤獨。
近日,中華讀書報專訪作家周大新。
中華讀書報:這些年,您生命中那些特殊的經(jīng)歷,使您受到很大的觸動,作品是否也發(fā)生相應的變化?
周大新:過去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不是切身經(jīng)歷,感受不是特別真切,難免寫得輕,沒有重量,只是在編故事上用力,很多東西沒上升到哲學層面。自己經(jīng)歷的事情,才有真正深刻的體驗,能發(fā)現(xiàn)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東西。
中華讀書報:在小說結構上您是怎么考慮的?為什么選擇從陪護者的視角切入?
周大新:我住處的附近是玲瓏公園,是夏季老人們納涼的好去處,尤其黃昏時活動很多,打牌的下棋的推薦保健品的都有,我覺得,用黃昏結構我的故事應該很有意思。對老年人的觀察總得有個身份,保姆的視角特別直接真切,醫(yī)院和家庭護工可以直接接觸老人身體,感受他們的精神問題。這個身份敘述起來最舒服、最便捷、容易被人接受。為了符合人物身份,我在敘述上沒有太多修飾,語言比較直白,是為了真切地進入讀者的腦子里。好處是,看不到的就不寫,比如小說主人公蕭成杉的女兒在美國的生活、蕭成杉以前的生活都可以不講,省卻了很多敘述上的麻煩。
中華讀書報:作品中引用了一些科學家的研究成果。小說后半部分笑漾去呂梁山找道長求醫(yī)問道,都是為了延緩衰老,您怎么看?尤其是道長所說的,通過吃奶的方式喚醒記憶,可有科學依據(jù)?
周大新:小說中既有技術也有幻術。小說前四章起類似拍驚堂木的作用,我用這個辦法吸引觀眾。就像鄉(xiāng)村里演戲,正戲開演之前要敲很長時間鑼鼓。這里講了很多技術,有些是忽悠的,有些是真實的,我相信科技發(fā)展會為延長生命帶來福音。涉及“道”的部分,我是盡量符合道家傳統(tǒng)。一位專門研究老年癡呆問題的專家看了后說,周大新的書不是科學著作,但有點道理。經(jīng)過心理干預的病人會有好轉。
中華讀書報:寫作上沒有什么難度吧?寫了四十多年,寫作經(jīng)驗和技巧都非常成熟了。
周大新:每一部作品確定之后,怎么寫都是痛苦的過程。最痛苦的是用什么樣的敘述視角、敘事節(jié)奏、敘述樣式,必須和自己不同也和別人不同。這是折磨人的。一旦確定敘述節(jié)奏,還要不斷試驗。這部小說幾次開頭都扔了。思考的時間很痛苦,搭架子很困難。
中華讀書報:那寫完《天黑得很慢》,您是否滿意?
周大新:至少把我的思考說出來了。說出來我就心滿意足了,我想會對老年人甚至對青年人都有意義。以后別人可能說得更好,但是寫完這部小說我沒有遺憾了。
中華讀書報:小說中的兩個女子,馨馨和笑漾,都遇人不淑。您對現(xiàn)代感情是否也持一些懷疑?
周大新:中國每年結婚的有九百多萬人,離婚的有三百多萬人,離婚率已經(jīng)達到近三分之一。我們那個年代,特別是鄉(xiāng)村,一旦結婚是要過一輩子的,現(xiàn)在社會經(jīng)濟條件等各方面變化很大,家庭很不穩(wěn)定,這也是生育率降低的原因之一。人口可持續(xù)發(fā)展,生育率應該保持在2.1%,我們國家是1.2%,這和婚姻的不安全感有關系。
曾經(jīng)有一個朋友結婚,我送了他禮物,隨后打電話問他收到禮物沒有,他說已經(jīng)離婚了——我確實對婚姻的質量有一些疑問。這也是我想寫這兩個女性形象的原因。我把這些疑問呈現(xiàn)出來,希望能引起讀者一些思考。
中華讀書報:笑漾經(jīng)歷著痛苦,但依然支撐自己義無反顧地履行對雇主的承諾,對老人不離不棄。您的作品中很多人物,如《曲終人在》中的省長歐陽萬彤,也承載了您的理想——是否也有理想主義情結?
周大新:我相信生活中肯定有這樣美好的人物。沒有我就創(chuàng)造,我確實有理想主義情結,生活中惡的事情已經(jīng)夠多了,我想給人們描繪一個美好的畫面。
中華讀書報:這種價值觀,是受誰的影響?
周大新:列夫·托爾斯泰。他對我的影響最大的是價值觀和人生觀。他主張要愛一切人。世界上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哪怕是壞人,觀察他的全部人生,也有憐憫的必要。憐憫也是一種愛。愛和被愛才是我們人活著應該爭取的。
中華讀書報:老鼠藥在小說中出現(xiàn)過兩次,分別用于笑漾和蕭成杉的尋死。這個情節(jié)的設置,是否有重復之嫌?
周大新:我想不出不用鼠藥的話,還用什么藥來代替。別的藥包括安眠藥都是處方藥,很難拿到。我盡量讓讀者忽略這個細節(jié),它只是一個存在。
中華讀書報:在您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幾乎是兩年半一部的節(jié)奏勻速前進。
周大新:像我這樣不善于說話的人,只能靠文字表達。除了寫作,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也確實受到一些刺激,有些對人生、生命、自然的感受,想傾訴給讀者,和他們交流,這樣他們不需要像我一樣經(jīng)歷那么多、過多少年之后才能悟到。
也有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作家這種職業(yè),應該對人類發(fā)展進步做一些事情,其實就是生產(chǎn)精神產(chǎn)品,供大家享受。你可以呼吁大家珍視生命,重視生命的脆弱,給大家一個提醒。如果直接從理念上說大家可能不重視,通過小說,會強烈地打入腦子里。
中華讀書報:您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如何?
周大新:小說越來越不好寫,遭遇的痛苦越來越多。世界上年輕的作家不斷出現(xiàn),越來越多的作家不斷在變化,不斷創(chuàng)造,好多路都行不通了,要有自己的獨創(chuàng)很難。這個行當,其實真不好干。
中華讀書報:但是您堅持了這么多年。
周大新:我是愿意做的,雖然苦,很有成就感。從事寫作,真正快樂的時間很短。當你把一部書大的結構搭好,寫作完成很快樂,剛拿到書,又要考慮下一步。這是一場沒有終點的馬拉松。
中華讀書報:在這場馬拉松的賽跑中,您有規(guī)劃嗎?
周大新:就像小說里的蕭成杉,計劃寫三百萬字,最后生病沒能完成。進入老境不能做大規(guī)劃,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必須小規(guī)劃,這樣才能不落空。將來可能寫一寫散文,把我的思考用散文的筆法寫出來,篇幅短一些。但是有一個前提,必須讓自己激動起來再寫。今天是一個崇尚青春的時代,報紙、雜志廣告……都是年輕人的天下,我有點擔心:年輕人會愿意看嗎?
中華讀書報:您是軍旅作家,但是相關的軍旅題材相對并不多。
周大新:20世紀80年代,我寫了《漢家女》,是關于南部戰(zhàn)爭。后來《戰(zhàn)爭傳說》《預警》算是軍事題材。相對來說軍旅題材確實少了些,我對養(yǎng)育我的軍隊表示歉意。
軍隊是特殊集團,要鼓舞士氣,打勝仗。作家又是不斷發(fā)現(xiàn)問題的,對生活不滿足才去寫作。這是悖論。所以我寧愿把人物放在更廣闊的世界。像《曲終人在》那樣的作品,所有人看了都會明白。我不止是寫腐敗,更是在寫人生,如果真正讀懂了,不論是普通讀者還是官員,會有很多領悟。
中華讀書報:無論是《安魂》《曲終人在》還是《天黑得很慢》,讀完您的作品,總覺得悲涼。
周大新:這和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有關。生命這個過程對人來說是個悲劇,所以我的作品很多是悲劇結尾:那么辛苦地長大、學習、勞動,最后是衰老、死亡——我連我爺爺?shù)拿侄疾恢?,曾祖父、曾高祖埋在哪里都不知道。連最親的后代都不記得,他們活這一生的意義是什么?我經(jīng)常追問自己,總覺得有種荒誕感。從烏有中來到烏有中去。這不是一個悲劇嗎?我經(jīng)常追問活著的意義。盡管人們不斷為自己制造各種借口——有些觀念可能不受年輕人喜歡,這是老作家應該注意的,甚至應該注意文字操作水平。
中華讀書報:您是通過什么方式提高文字操作水平?
周大新:大量的閱讀??唇裉煲痪€的作家和外國作家,還要根據(jù)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和自己操作文本的習慣,不斷地更新語言樣式和風格,甚至包括使用文字的數(shù)量。
中華讀書報:使用文字的數(shù)量?是您的發(fā)現(xiàn)?
周大新:我通過觀察自己,看別人的小說也能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使用的文字其實不多,幾千個字而已。用的字數(shù)越多,帶來的寓意含量越大。人們常喜歡用自己習慣的語言表達。
中華讀書報:通過閱讀外國文學作品不斷學習創(chuàng)新,但是從您的小說中很難發(fā)現(xiàn)有對外國文學的借鑒。
周大新:我早期讀的還是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多,我們看到的西方文學作品,并不是原作。你要學的可能就是翻譯家潤色之后的作品。你寫的是中國題材、中國人物、中國故事,就得從中國的傳統(tǒng)中汲取,再和現(xiàn)代的語言交集、交匯。
我自己覺得,學的那些東西和你寫的東西不搭,就有一種防備心理,很警惕。所以當時我的寫作“不先鋒”,不太被關注。評論家陳駿濤曾寫過評論,說我是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間。
中華讀書報:那您看外國文學,借鑒的也和其他作家不同吧?
周大新:我吸取的是他們對人生,對生命、對人性、對社會的觀察,觀察的角度和態(tài)度,怎么表現(xiàn)社會生活、表現(xiàn)人性的手法,這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敘述語言,敘述方式,把握住創(chuàng)新的原則就行。這是無限的。雖然難度會越來越大,同時也越來越有挑戰(zhàn),總能找到新的出口,開拓更廣闊的天地,這是最能考驗作家創(chuàng)造力的。(舒晉瑜)
原文鏈接:http://www.northnews.cn/2018/0408/281963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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