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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剛認識不久的一位朋友。說是朋友,其實,點水之交。去年10月,在南京主持的一個活動上見過,當時我們合了影??墒俏以缤?,直到大概兩個月以前,他通過另一個朋友在微信上找到我,說請我7月去上海主持另一場活動,發(fā)給我那張合影,我才大約想起來。就這樣,談時間,談價錢,成交。然后中間很長時間我在美國,就一直在微信上保持簡單的溝通,他告訴我需要給他們發(fā)什么,做合同,修改,不斷更新信息,就這樣。
因為我是在洛杉磯,和北京時間有15個小時時差,所以我們的溝通一直是延時的。他想起來什么就發(fā)給我,等我睡醒了再回他;我想起來什么也問他,他醒了再回我。反正不急,也沒關系。
到了我快回來的時候,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來一個合同的事兒,就在微信上問了他一句。微信發(fā)出去,我一看時間,洛杉磯時間中午12點35分。
北京時間凌晨3點35分。
他竟然立刻回了微信:是的,我天亮就會安排寄給你。
我回他:你竟然不睡覺。
他一條一條地回我:
“我也想睡?!?/p>
“我老婆25周宮口突然就全開了?!?/p>
“我在產房外,孩子是保不住了?!?/p>
我:……
我不知道,你們是否可以想象,我那時的驚慌,還有抱歉。我真的抱歉,在北京的深夜里,在他經歷這樣的痛苦時去問他有關工作的問題;我更抱歉,在這樣的痛苦里,他竟然立刻回復了我。他完全可以不理我,在那個時間點,我本來也沒有期待他立刻回復;他可以等到天亮,把工作移交給別的同事;他可以告訴我,也可以不告訴我,因為我們只有一面之緣。他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剛剛失去了一個已經6個月的孩子,只要再過一個月,那孩子就可以活下來了。在這樣的痛苦里,他完全可以把其他任何事情都放下來。
作為一個女兒的爸爸,我可以想象,不,我其實無法想象這樣的痛苦。痛苦,和失望。當孩子還在襁褓里,你也許還沒有為人父母的感覺。但你會期待,你會通過B超觀察他的樣子,你會期待他給你們的生活帶來的轉變,你會期待他降生、成為現(xiàn)實的一刻,你會期待成為真正的爸爸媽媽。當一個孩子已經生長到了6個月,他和一兩個月時其實只是一個小細胞完全不同了,他在腹中不斷生長,媽媽的肚子鼓脹起來,你對他的印象已經具象化了。你開始想象他的笑容和哭聲,你開始悄悄地跟醫(yī)生打探是男是女了,然后你開始買東西,給他準備衣服和包裹。如果是男孩就準備很多藍色,如果是女孩就準備很多粉色。你給媽媽準備好待產包,買好奶瓶和消毒鍋。那些東西都擺放在你的家里。你要開始聯(lián)系月嫂,好的月嫂很貴,又不好找,生意都是一家接一家,你要提前好幾個月就定下來。當你把這一切都準備好,突然有一天的深夜里,孩子沒有了。
我無法想象經歷這樣的痛苦。有孩子的人一定會有這樣的體驗,當你聽到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你很難控制住自己。在洛杉磯的正午,我就感覺自己的眼淚轉了出來。
可微信那邊的朋友,他的文字看上去那么平靜。我不知道在那時那刻,他其實是什么樣的,可他的文字看上去那么平直。他平直地告訴我,他會處理好工作的事情。
幾個小時以后,當太陽在中國升起了,他發(fā)給我:
“楊老師,協(xié)議今天已經寄出?!?/p>
“主持人稿明天上午發(fā)給你?!?/p>
除了“好”,我想再多說幾句什么,可如鯁在喉。我不知道說什么,我和他并不熟,我沒法在這個時候裝得仿佛很親近;我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候,說什么是真正的安慰,也許其實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安慰。我只能說:關鍵是照看好你媳婦。
就這樣。兩天以后我回國,我們在活動上碰面。
活動在上海。我22號回國,23號坐高鐵去上海。第二天,他訂好了車來酒店接我去港口,他在那兒等我,活動在一艘郵輪的甲板上。那幾天的上海,熱的百年不遇。我下了車,在陽光強烈的炙烤下看見了他,穿著一件花格的襯衫,長褲,背著雙肩包。他對我露出微笑,幫我提帶著的西裝,帶著我到休息室坐下來,隨便閑聊。他看上去,就是那么平常,介紹活動,該說什么,就說什么。
還是我先開口,慢慢地問:你媳婦怎么樣了?
還好,在家休息,相當于坐月子。
你還必須要工作,沒法請假嗎?
是啊,沒有辦法。
就這樣了。這就是我們的對話,這就是生活的現(xiàn)實。你未必有這樣的經歷,但每個人都有類似的體驗——無論你遭遇了什么,也許是比這更深的痛苦,也許你崩潰了,也許你在某個瞬間萬念皆灰,也許你淚如泉涌,甚至不能站起來,但在1秒鐘之后,生活注定會繼續(xù),你注定只能選擇堅強。
你想要什么都忘記;你想要質問,為什么偏偏是我這么不幸;你想要發(fā)怒,想要責難身邊你看見的所有人,我經歷了這樣的事,有人知道嗎,老子不干了怎么樣!
可最終,你就是還得把你該做的事情做完。保持職業(yè)的微笑,當沒有人詢問你的時候,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保持堅強,隱忍,平靜,就像他那樣。
那天,他就全程帶著我,介紹我給他們的領導認識,告訴我什么時候應該上臺,幫我背包。活動完了,送我去虹橋高鐵站,他自己買了回南京的票,本來他的車就快要開了,又拉我到樓上的咖啡廳,給我買了一杯咖啡。閑聊了幾句江蘇男籃,就要和我告別了。其中,他問起我們在美國的休假,我一度想給他看手機里我們全家的照片,可我終究沒打開手機。我們再沒聊起他剛剛經歷的事情,臨別,互道保重。
我坐在那兒,望著他的背影。花格的襯衫,單肩背著的背包,涌入人潮。
當苦難入口,就像烈酒穿過你的咽喉。它怎樣灼燒你,只有你自己知道。當別人與你舉杯,你偽裝的從容依舊。
等他走遠了,我拿起手機,發(fā)微信給他:
“感謝照顧。等你有了小朋友,百日宴我來主持。說真的?!?/p>
我知道,他是我的讀者,他會讀到我講述他的故事。
再次感謝。為了人世間我們都會經歷的苦難,和在苦難前的微笑。
【責任編輯:天亮】